时光在忘忧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流淌得既格外缓慢,又格外匆忙。转眼间,夏明朗苏醒已有半月余。九转还魂丹那神奇的药力,已基本被他身体吸收殆尽。那股磅礴的生机,宛如一场及时雨,又如甘霖般,滋润了他那干涸已久的经脉与枯竭的气血。虽然距离痊愈,还有着一段漫长的距离,但至少,他已不再是那个只能无助地躺在榻上、气息奄奄如风中残烛的垂死之人。
在墨老大夫那充满关切与肯定的目光允许下,在赵铁山小心翼翼、如护珍宝般的搀扶中,他终于可以缓缓踏出那间弥漫了太久刺鼻药味的病房,来到那充满生活气息的小院之中。
这院子并不大,地面是经过无数次夯实、踩踏的黄土,显得质朴而坚实。墙角随意地堆着些杂物,有破旧的竹筐、生锈的农具,与忘忧城大多数贫寒人家的院落并无二致。然而,当他第一步踏在这坚实的土地上,感受着头顶那毫无遮挡、略显刺眼却又无比温暖的阳光时,一种近乎陌生,却又无比强烈的、属于“活着”的实感,瞬间如潮水般将他紧紧包裹。
他如同一个久旱逢甘霖的人,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尘土和远处食物香气的空气。那不再是病房里那苦涩得让人皱眉的药味,而是鲜活的人间气息,是生活的味道,是生命的味道。
小院有一道低矮的土坯墙,那墙历经岁月的洗礼,已有些斑驳陆离。墙外,便是忘忧城一条不算繁华、但也绝不清净的次街。隔着那仅有一人高的矮墙,市井的喧嚣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扑面而来,清晰可闻。
“刚出笼的羊肉包子嘞——”那声音洪亮而悠长,带着一种诱人的热气腾腾的感觉,仿佛能让人闻到那羊肉包子的鲜香。
“西域来的琉璃珠,瞧瞧看看咯!”那叫卖声充满了异域风情,仿佛能将人带到那遥远的西域大漠。
“磨剪子嘞——戗菜刀——”那声音带着一种岁月的沧桑,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琐碎与坚韧。
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悦耳,充满了天真无邪的欢乐;妇人讨价还价的争执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驼马不耐的响鼻声,仿佛在抗议着这热闹的喧嚣;还有不知哪家店铺传来的、音调古怪的胡琴声,如泣如诉,为这热闹的市井增添了一抹别样的色彩。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杂乱无章,却充满了蓬勃生命力的交响乐。
夏明朗静静地站在院中,微微闭着眼,侧耳倾听着这一切。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嘈杂难耐的声音,在他听来,却如同仙乐一般美妙。
多少年了?他的人生似乎总是与这些声音隔绝。不是在肃杀的军营,那弥漫着紧张与严肃的气息;就是在血腥的战场,那充斥着死亡与恐惧的地方;要么就是在被追剿的逃亡路上,那充满了疲惫与绝望的旅程。耳边充斥的是战鼓号角的激昂、刀剑碰撞的刺耳、战马嘶鸣的悲壮、以及袍泽临终前的怒吼与呻吟。
如此平凡、如此琐碎、如此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之声,对他而言,竟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
赵铁山搬来一张旧藤椅,那藤椅的藤条已有些磨损,却依然坚韧。他小心翼翼地放在院中那棵半枯的老胡杨树下,然后扶着夏明朗慢慢坐下。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如同金色的丝线,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一幅美丽的画卷。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着头,任由那温暖的阳光洒满全身,仿佛要将那骨髓里残留的寒意一点点驱散。耳边是墙外鲜活的人间百态,那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在声音中演绎;鼻尖是阳光和尘土的味道,那是生活的气息,是大地的味道。这种久违的宁静与平和,让他几乎有种落泪的冲动。
原来,活着,仅仅是活着,感受着这最普通的市井烟火,便是如此美好,如此令人陶醉。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不同的、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街角停下。那马蹄声如同美妙的音符,吸引着夏明朗的注意力。他若有所觉,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矮墙之外。
只见街角处,一道熟悉的素衣身影,正从一匹温顺的母马背上轻盈跃下。是纪昕云。她今日未着戎装,也未做过多掩饰,只是一身寻常江湖女子的打扮。青丝用一根朴素的木簪简单挽起,显得清新自然。她牵着她那匹白马,看似随意地停在了一个卖鲜果的摊子前,低头挑选着果子,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挑选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她的出现,与这嘈杂的市井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仿佛她本就是这忘忧城中最普通的一员,是这烟火人间的一部分。
然而,就在她拿起一个果子,抬头与摊主问价的瞬间,她的目光,却仿佛不经意地,越过了嘈杂的人群和那道象征性的矮墙,精准地落在了小院中,落在了胡杨树下那个坐在藤椅上的身影上。
刹那间,四目相对。
隔着熙攘的人流,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他们之间穿梭;隔着飞扬的尘土,那细小的颗粒在空中飞舞;隔着那道象征着身份与立场的矮墙,那矮墙仿佛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没有言语,没有手势,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夏明朗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带着初愈的虚弱,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那复杂中包含了感激、愧疚、牵挂与心疼。纪昕云的眼神则清冷依旧,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是在触及他目光的瞬间,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微波轻轻荡漾了一下,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视线交汇,不过弹指一瞬。
纪昕云便已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继续与摊主讨价还价,那声音清脆悦耳,如同银铃般动听。然后付钱,将选好的果子放入马鞍旁的袋中,牵马转身,汇入人流,消失在了街角。
从始至终,她没有再回头,仿佛这一切都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不值得过多留恋。
夏明朗也缓缓收回了目光,重新闭上了眼睛,靠在藤椅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微微加速的心跳,如同鼓点般在胸腔里跳动;和胸腔里涌动的那股暖流,如同温泉般温暖着他的全身,证明着刚才那短暂无声交流的真实存在。
赵铁山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挠了挠头,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往炉子里添了块炭,让药罐里的汤药保持温热,那跳跃的火苗,仿佛也在为这微妙的情感而跳动。
院中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有墙外的市井喧嚣依旧,如同不变的背景音,诉说着生活的继续。
阳光,胡杨,藤椅,药香,还有那隔墙无声的一瞥。
这一切,构成了夏明朗重伤初愈后,最平凡,却也最不平凡的一个午后。这市井的烟火气,因了那一道目光,而变得格外不同。它不再仅仅是活着的证明,更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纽带,连接着两个本该背道而驰的灵魂,在这座混乱的边城,偷得浮生片刻闲,享受着这短暂而又珍贵的宁静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