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静静流淌。又过了几日,夏明朗的气力恢复了些许,已能在无人搀扶下,于院中缓步行走半个时辰。神魂深处的剧痛与煞气的侵蚀虽未根除,但在九转还魂丹残余药力与纪昕云所赠皇室温养秘法的双重作用下,那日夜啃噬般的痛苦总算减轻了几分,让他得以喘息,有了更多观察与思考的余裕。
忘忧城,这座位于王朝、西域诸部及北方狼庭势力夹缝中的三不管地带,其独特的生存法则与混杂的人口,构成了天然的庇护所。然而,夏明朗深知,这庇护是暂时的,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堡垒。他需要更清晰地感知外界的风向,了解这座城池的脉搏,以及……那些或许正在暗处搜寻他的眼睛。
“听风茶楼”,位于忘忧城中心区域,是城内消息最灵通,也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这里鱼龙混杂,喧嚣鼎沸,反而成了隐藏行迹的绝佳场所。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驱散了边城清晨的些许寒意。夏明朗在赵铁山近乎固执的陪同下,来到了听风茶楼。赵铁山如同一座沉默的铁塔,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将夏明朗护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位置。这里背靠墙壁,侧面有一扇雕花木窗,既能观察大堂全局,又不易被门口进来的人第一时间注意到。
夏明朗点了一壶最普通的粗茶,几样干果,便安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一个最寻常的、在此歇脚的旅人或养病的书生。他面色依旧苍白,身形消瘦,裹在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里,与周围那些袒胸露怀、大声谈笑的江湖客、行商形成了鲜明对比。但他微微挺直的脊背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又隐隐透露出与外表不符的气质。
茶楼里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肩搭白巾,提着硕大的铜壶,在桌椅间灵活穿梭,高声唱喏。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茶叶、汗液、羊肉膻气以及某种西域香料混合的复杂味道。
就在夏明朗坐下不久,茶楼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一道素雅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纪昕云。
她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江湖装扮,颜色素净,青丝束起,未施粉黛,却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清冷与贵气。她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但几个看似精明的江湖人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评估着她的来历与价值。
纪昕云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大堂,掠过夏明朗所在的角落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他只是众多陌生食客中的一员。她径直走向大堂另一侧,一个临街靠窗的位置,与夏明朗隔着一整个喧闹的厅堂,遥遥相对。
她落座,点了一壶清茶,一碟点心,便侧过头,静静地望着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流与驼队。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份宁静,与茶楼内的嘈杂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夏明朗端起粗糙的陶制茶杯,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汤,目光垂下,落在杯中沉浮的几片粗大茶叶上,眼角的余光,却将对面那临窗的身影,悄然纳入心底。这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一种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相互守望。她知道他会来探听风声,他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彼此确认安全,却又保持着看似疏离的距离。
就在这时,茶楼前方木台之上,醒木重重一拍,发出一声脆响,压下了满堂的嘈杂。
说书先生,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珠灵活转动的小老头,清了清嗓子,拉开了今日的序幕。
“诸位客官,今日老夫不说那前朝旧事,也不讲那才子佳人,单表一表近来震动朝野、名传江湖的一位奇人,一位煞星!”
堂下顿时安静了不少,许多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江湖风波,朝堂秘闻,永远是这类场所最吸引人的谈资。
“话说此人,年纪轻轻,出身行伍,本是我大雍边军一小小斥候队长,却不知得了何等惊天机缘,竟于百万狼骑围城之死地,悟得无上阵道!于千军万马之中,布下绝世凶阵,引动九天煞气,直杀得日月无光、山河变色!狼族精锐,伏尸数万,其统帅亦铩羽而归!”
说书先生口沫横飞,手势夸张,将一场惨烈无比的守城之战,渲染得如同神话传说。
“自此,此人便得了一个诨号——‘阵中杀神’!”
“杀神”二字一出,茶楼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与低声议论。夏明朗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赵铁山眉头紧皱,放在桌下的拳头悄然握紧。
说书先生对现场效果颇为满意,继续抑扬顿挫地说道:“然,此子虽于国有功,却桀骜不驯,不服王化,更兼身怀异宝,引来多方觊觎。朝廷念其功劳,本欲招安,奈何此子冥顽不灵,竟悍然抗旨,杀伤朝廷精锐,如今已成钦犯,四海通缉!各方宗门,亦对其身怀之秘虎视眈眈……”
台上的说书人,将“阵中杀神”的故事说得跌宕起伏,将其描绘成一个集传奇、恐怖、叛逆于一身的复杂形象。有功于国,却又叛出朝廷;力挽狂澜,却又杀人如麻;身怀绝技,却又被视为异端。
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时而惊叹,时而愤慨,时而惋惜。有人赞其勇武,有人骂其叛逆,有人垂涎其可能拥有的宝藏秘籍。
夏明朗静静地听着,听着别人口中那个被极端化、符号化了的“自己”。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那些生死一线的挣扎,那些不得已的抉择,在说书人的口中,变成了一个个离奇曲折、充满了戏剧冲突的故事。他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传说,心中却泛起一丝淡淡的荒谬与苦涩。
功过是非,皆由他人评说。真实的痛苦与挣扎,理想的沉重与代价,又有几人能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抬起,越过喧闹的人群,投向对面那个临窗的座位。
恰在此时,纪昕云似乎也被说书人的故事所吸引,或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缓缓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再次于空中交汇。
隔着鼎沸的人声,隔着说书人慷慨激昂的讲述,隔着那被无数倍放大和扭曲的“阵中杀神”的传说。
夏明朗的眼中,是那化不开的荒谬与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仿佛在问:这就是世人眼中的我吗?
纪昕云的眸光清冷依旧,但在那清冷之下,却藏着更深沉的东西。那是理解,是痛惜,是同样无法言说的复杂。她听到了故事里对他的污名化,也听到了那背后隐藏的、连说书人都无法完全掩盖的功绩与不凡。她深知朝廷通缉令下的真相,也明白宗门追杀的残酷。她更清楚,眼前这个看似平静苍白的男子,体内蕴藏着怎样的力量,背负着怎样沉重的理想。
她的目光,像是在无声地回答:我知你不是。
我知你的不得已,我知你的坚守,我知那“杀神”之名下,是一个想守护一方净土的血肉之躯。
然而,知道,又能如何?
她是纪昕云,是王朝的昭武校尉,是纪家的女儿。她的立场,她的责任,如同无形的天堑,横亘在两人之间。她可以在此刻,于此喧闹茶楼,与他隔空相望,传递一丝无声的慰藉,却无法改变那即将到来的、兵戎相见的可能。
这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太多现实的无奈与命运的嘲弄。
说书人仍在台上唾沫横飞,讲述着“阵中杀神”最新被传闻的动向,猜测他可能隐匿于某处,引得四方云动。
夏明朗与纪昕云,却在这关于“他”的喧嚣背景音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沉重无比的交流。
最终,是纪昕云率先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窗外,只留下一个清冷而决绝的侧影,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眼神交汇,只是错觉。
夏明朗也缓缓低下头,看着杯中早已凉透的、色泽浑浊的茶汤,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
这茶楼偶遇,听的是自己的传奇,见的却是无法靠近的身影。这市井喧嚣,仿佛成了他们命运最无奈的注脚。风暴正在汇聚,而这片刻的宁静与无声的守望,又能持续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