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茶楼的喧嚣,并未因“阵中杀神”故事的告一段落而停歇,反而因各色人等的议论愈发显得嘈杂。夏明朗又静坐了片刻,感受着体内依旧滞涩的真元与神魂深处隐隐的抽痛,便示意赵铁山准备离开。
就在他起身,目光无意间扫过大堂一侧时,脚步微微一顿。
那里,靠近墙角通风处,设有一副棋枰。并非名贵的玉石棋盘,只是寻常木质,格子刻得有些粗糙,旁边的两个藤编棋罐里,盛着黑白两色石子打磨的棋子,供茶客消遣。
此刻,棋枰两侧空无一人。
夏明朗的目光在那棋枰上停留了数息。赵铁山有些不解,低声道:“头儿,该回去了,墨老大夫嘱咐不宜久坐。”
夏明朗却轻轻摆了摆手,缓步走了过去,在棋枰一侧的蒲团上坐下。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伤后的虚弱,但脊背却自然而然地挺直了几分。他伸出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从棋罐中拈起一枚黑子,指尖摩挲着石子粗糙温凉的质感。
下棋,需要静心,需要算计,需要纵观全局。这对于此刻神魂受损、需竭力压制煞气的他而言,并非易事,甚至可说是一种负担。但不知为何,看着这粗糙的棋局,他心中却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并非为了消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泄,一种无需言语的交流,一种在方寸之间确认自身存在与意志的方式。
也或许,是因为对面,那临窗的身影尚未离去。
纪昕云在他走向棋枰时,便已察觉。她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汤,目光掠过窗外纷扰的街景,最终,还是落回了茶楼之内,落在了那个坐在棋枰前的青袍身影上。
她看到他用手指摩挲棋子,看到他微微蹙眉,似在感受着什么,也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难以驱散的疲惫与挣扎。
片刻的沉默后,纪昕云放下茶杯,站起身。她的动作流畅而自然,如同只是坐久了,想换个位置活动一下。她穿过几张茶桌,无视了几道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径直走到棋枰对面,拂衣,屈膝,在夏明朗对面的蒲团上安然坐下。
自始至终,两人没有一句交谈。
夏明朗在她坐下时,眼帘微抬,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无波,随即又垂下,专注于面前的棋盘。纪昕云亦是如此,素手从棋罐中取出一枚白子,指尖莹白,与那粗糙的白石子相映,竟显出一种别样的清韧。
“啪。”
一声轻响,夏明朗执黑,落子天元。
这一手,石破天惊,不合常理,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开局,瞬间打破了棋枰初始的平衡与沉闷。就如同他的人生,从边军斥候到阵道传人,从守城英雄到朝廷钦犯,从来不走寻常路,于绝境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纪昕云执白,并未因这突兀的一手而有丝毫动容。她沉吟片刻,纤指如玉,白子轻落,稳稳占住星位,根基扎实,气象浑厚。一如她的出身与立场,立足于王朝根基,遵循着既定的规则与法度,沉稳大气,不疾不徐。
棋局,就在这满堂的喧嚣与浑浊的空气里,悄无声息地展开了。
夏明朗的棋风,与他用兵布阵一脉相承,奇诡险峻,杀伐果断。他的黑子往往落在出人意料之处,看似孤军深入,实则暗藏连环后手,于不可能处构织罗网,攻势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带着阵道特有的算计与引而不发的压迫感。每一子落下,都仿佛在模拟一场小型的阵法演变,考验着对手的洞察与应变。他下得极快,几乎不假思索,仿佛那些计算早已烙印在神魂深处,即便此刻神魂受损,这种本能也未曾磨灭。只是,偶尔在落子的间隙,他的指尖会微微颤抖,眉心不易察觉地蹙起,那是神魂剧痛袭来的瞬间,被他强行压下。
纪昕云的应对,则显得从容不迫。她的白子布局严谨,章法分明,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步步为营,构筑起坚固的防线。她并不急于与夏明朗的奇兵正面交锋,而是更注重势的积累与地的控制,善于利用弃子转换,化解对方的凌厉攻势,于无声处积蓄力量,等待反击的时机。她的棋风,透着将门世家的底蕴与沙场磨砺出的沉稳,看得远,守得稳。然而,若细看便能发现,她落子的速度,其实比平时与人对弈时要慢上少许,每一次判断,都需权衡更多——不仅是棋局本身,更是对面执黑之人的状态与心境。
茶楼里,跑堂的吆喝声、茶客的谈笑声、说书人偶尔拔高的音调依旧不绝于耳,但这小小的棋枰周围,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空气凝滞,只有棋子落在木枰上的清脆声响,一下,又一下。
赵铁山抱着手臂,站在夏明朗身后不远处,眉头紧锁。他看不懂这黑白子的弯弯绕绕,但他能感受到两人之间那无声的、却又激烈无比的交锋。他能看到夏明朗额角渐渐渗出的细密汗珠,也能看到纪昕云愈发凝重的眼神。这不像是在消遣,更像是一场另类的搏杀。
棋至中盘,局势愈发焦灼。
夏明朗的黑棋凭借前期大胆的切入和精巧的算计,在几处局部取得了战果,斩获不少白子,看似占优。但纪昕云的白棋弃子取势,外势愈发雄厚,如同布下了一张无形的大网,隐隐对中腹的黑棋形成了合围之势,后劲十足。
是继续猛攻,撕裂白棋的外势,还是转而稳固自身,消化战果?
夏明朗的手指拈着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方,久久未曾落下。他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一些,呼吸也略显急促。神魂的刺痛因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而变得剧烈,体内那股不安分的煞气似乎也受到棋局中杀伐之气的影响,隐隐有躁动的迹象。眼前的棋盘线条似乎有些模糊,黑白棋子交错,仿佛化作了战场上的敌我双方,喊杀震天。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座被围困的孤城,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需要做出最艰难、最冒险的决断。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一道平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是纪昕云。她并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冽如古井,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那目光似乎在说:“稳住。”
夏明朗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脑海中的纷乱与身体的不适,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他放弃了继续强攻边路一处看似有机会的白棋弱点的想法——那很可能是一个诱饵。转而,他将黑子“啪”地一声,点入了中腹白棋势力范围的要害之处!
此一手,如同奇兵突进敌阵腹地,看似冒险,实则是以攻代守,破坏白棋成空的潜力,为黑棋争取喘息之机,更是将棋局导向了更复杂的乱战。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对全局的精准判断。
纪昕云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凝重。她沉吟了更久,才拈起一枚白子,稳稳地迎了上去,封堵黑棋的渗透。
接下来的十几手,双方落子如飞,攻防转换令人眼花缭乱。夏明朗的黑棋如同狡诈的孤狼,在白棋的包围圈中左冲右突,寻找着每一个可能的缝隙与弱点。纪昕云的白棋则如同沉稳的巨象,调动力量,步步紧逼,试图将黑棋的活力彻底扼杀。
棋子密集地落在枰上,金戈铁马之声仿佛跃然枰上。
最终,当最后一个单官被填满,棋局终了。
两人几乎同时停手。
夏明朗向后微微靠了靠,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胸膛微微起伏,额头的汗水终于汇聚成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这一局棋,耗费的心神远超他之前的步行,神魂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纪昕云也轻轻舒了一口气,看着棋盘,眼神复杂。
赵铁山忍不住凑上前,低头看去,只见棋盘上黑白交错,犬牙差互,一时根本看不出谁胜谁负。
不需要数目,夏明朗和纪昕云心中都已明了。
势均力敌。
黑棋实地稍多,但白棋外势广阔,潜力巨大,若论子数,极可能是极其微弱的差距,甚至……是平局。
这一局棋,没有胜负。
如同他们之间那无法调和的对立与无法割舍的牵绊。
夏明朗睁开眼,看向纪昕云,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带着疲惫的笑意。
纪昕云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依旧无言。
但千言万语,那理想与立场的碰撞,那守护与对抗的矛盾,那理解与无奈的交织,那于绝境中挣扎求存的意志,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都已在这纵横十九道,黑白三百六十一下,诉说得淋漓尽致。
纪昕云率先起身,如同来时一样,悄然离去,消失在茶楼的人流中。
夏明朗又静坐了片刻,待气息稍稍平复,才在赵铁山的搀扶下站起身。
“头儿,这棋……”赵铁山忍不住低声问。
夏明朗目光扫过那布满棋子的棋盘,轻声道:“不分胜负。”
也好。
在这命运的巨大棋局中,他们皆是棋子,亦是棋手。这一局不分胜负,或许,已是当下最好的结局。只是,现实中的那盘棋,又该如何终了?他不知道,或许,她也不知道。
两人默默离开了听风茶楼,将那一枰未竟的棋局,留在了身后的喧嚣里。而那无声的交锋,却已深深烙印在彼此的心海,随着忘忧城的风,吹向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