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城的傍晚,总带着几分边陲特有的苍凉与喧嚣交织的韵味。西垂的落日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绛紫,驼铃悠悠,从远方沙漠跋涉而来的商队拖着长长的影子涌入城门,带来香料、皮毛与异域的故事。而当最后一抹余晖被青灰色的城墙吞没,另一种生机便开始在城中勃发。
夜市,开了。
这并非什么盛大节庆,只是边城每月几次的小集,但对于生活枯燥、精神贫瘠的忘忧城居民与往来商旅而言,已是难得的消遣与放纵。长街两侧,早早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羊皮纸糊的、丝绸蒙的、甚至还有掏空的瓜果雕成的,形态各异,光线昏黄而温暖,连成了一片摇曳的光河,驱散了部分夜的深沉与寒意。
叫卖声、嬉笑声、孩童的追逐打闹声、夹杂着烤肉的滋滋声响和浓郁的酒香,在灯火阑珊处弥漫开来,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边城夜画。
夏明朗站在小院的矮墙边,望着远处那片被灯火点亮的喧嚣,静默不语。他体内的煞气今日似乎格外躁动,如同阴沟里的暗流,不时冲击着勉强构筑起来的神魂堤坝,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细密痛楚。按照墨老大夫的嘱咐,他此刻最该做的是回到房中,宁心静气,运转纪昕云所授的温养秘法。
然而,那片灯火,那片鲜活的人间烟火,却像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是太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热闹了吗?还是潜意识里,也想暂时逃离那如影随形的伤痛与追捕的阴影,融入那看似无忧的人群中,做一回短暂的、普通的看客?
赵铁山在一旁欲言又止,他看得出夏明朗眉宇间压抑的痛苦,也记得墨老的叮嘱,但他更明白,有些心结,并非静坐所能化解。
最终,夏明朗转过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铁山,取那半截面具来。”
那面具是王栓子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只遮住上半张脸,材质普通,雕刻着简单的兽纹,在这龙蛇混杂的忘忧城,戴面具者并不罕见,或为隐藏身份,或为增添几分神秘。
赵铁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默默将面具递上。看着夏明朗将那冰冷的面具覆在脸上,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与那双在面具后更显幽深的眸子,赵铁山心中叹了口气,低声道:“头儿,我陪你。”
夏明朗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两人融入夜市的人流,立刻便被喧嚣的浪潮所淹没。烤羊肉的焦香、西域胡饼的麦香、劣质脂粉的甜腻香气、还有汗液与牲畜混杂的味道,扑面而来。身边是袒胸露怀、大声谈笑的佣兵,是牵着骆驼、眼神精明的胡商,是衣着暴露、媚眼如丝的流莺,是拖家带口、满脸好奇的平民……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构成了忘忧城独特而生动的夜晚。
夏明朗走得很慢,目光透过面具,静静地扫过两旁琳琅满目的摊位:贩卖弯刀匕首的铁匠铺,挂着色彩斑斓地毯的胡商店,现场捶打银饰的工匠,还有那香气最浓烈的各色小吃摊。
他似乎在漫无目的地闲逛,但步伐却隐隐朝着一个方向——那片灯火最密集,人群也最拥挤的区域,那里似乎有猜灯谜的活动。
就在一个挂着数十盏各式花灯,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摊位前,夏明朗的脚步停了下来。摊主是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汉人,正唾沫横飞地吆喝着:“猜灯谜,猜灯谜!猜中有奖,上好的西域琉璃盏,漂亮的并蒂莲灯,就看各位客官有没有这个才学啦!”
人群熙攘,喝彩声、惋惜声不绝于耳。
夏明朗站在人群外围,目光落在那些写着谜题的彩笺上,眼神微动。这些文字游戏,勾起了他久远的记忆,那是还在斥候营时,与几个识字的袍泽偶尔的消遣,简单,却需要片刻的专注与思维的跳跃。
就在这时,他身侧的人群微微分开,一股淡淡的、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冷冽清香悄然袭来。
他若有所觉,侧头看去。
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劲装,脸上同样覆着一张素白半截面具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身旁一步之遥的地方。面具遮住了她大半容颜,只露出光洁的下巴和那双即便在昏暗灯火下也依旧清亮如寒星的眼眸。
是纪昕云。
她似乎也是独自前来,身边并未跟着随从。两人的目光在面具后短暂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了然与默契。没有惊讶,没有询问,仿佛在这夜市相遇,是早已心照不宣的约定。
恰在此时,摊主又挂出了一道新的谜题,高声念道:“诸位听好了!‘有眼没有眉,有翅不能飞,日夜不停歇,只在水中游。’打一物!”
人群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有人猜鱼,有人猜船,议论纷纷。
夏明朗尚未开口,身旁的纪昕云却已清声应道:“可是‘鱼’?”
她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天然的清冷,却异常清晰。
摊主一愣,看了看纪昕云,又看了看谜题,猛地一拍大腿:“这位姑娘好才思!正是‘鱼’!有眼无眉,有翅(鳍)不能飞,水中游弋!恭喜姑娘!”说着,便取下一盏小巧的兔子灯递了过来。
纪昕云却并未去接,只是目光微转,看向了夏明朗。
夏明朗心中微动,明白她并非为了彩头,而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这时,摊主又挂出一题:“再来一题!‘小时青青老来黄,碾成末儿纸里藏,有人见我真欢喜,有人见我泪汪汪。’打一物!”
这道题似乎难住了不少人。夏明朗略一思索,想起军中常见之物,便接口道:“可是……烟草?”
“哈哈!这位公子答对了!”摊主大笑,“正是烟草!青叶老黄,制成烟丝藏于纸卷,嗜者欢喜,恶者泪淌!公子好见识!”这次,他取下的是一盏画着梅花的八角宫灯。
夏明朗同样没有去接。
摊主见这两人气质不凡,猜谜精准却不在意彩头,心中更是起劲,接连又出了几题。
“一口吃掉牛尾巴!”(告)
“一边绿,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秋)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且宜在下!”(一)
这些谜题有难有易,夏明朗与纪昕云却仿佛心有灵犀,你一言我一语,竟无一旁落,连破数题。有时夏明朗刚说出谜底,纪昕云眼中便露出赞许;有时纪昕云清音甫落,夏明朗便已微微颔首。他们甚至无需交流,只需听题,便能瞬间捕捉到关键,思维之契合,如同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周围的人群从最初的起哄,到后来的惊讶,再到最后的寂静,都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看着这对戴着面具、配合无间的男女。他们猜谜的速度太快,太准,仿佛那些谜题在他们面前,如同透明的琉璃,毫无秘密可言。
赵铁山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头儿与那位纪姑娘并肩而立,在灯火阑珊下,于谜题交锋中展现出的惊人默契,心中滋味复杂。他既为头儿能暂时忘却痛苦感到一丝欣慰,又为这注定艰难的情缘感到深深的忧虑。
摊主更是目瞪口呆,他摆摊多年,从未见过如此人物。眼见挂出的彩灯都快被赢光了,他咬了咬牙,取出了压箱底的一盏灯——那是一盏制作极为精美的并蒂莲灯。
双生莲花,并蒂而开,以浅粉色的绢纱精心糊成,花瓣层叠,脉络清晰,花心处点着小小的烛火,两朵莲花相依相偎,灯下垂着淡绿色的流苏,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光华流转,温婉而旖旎。
“二位客官,真是才学过人!小老儿佩服!”摊主捧着那盏并蒂莲灯,脸上带着些许肉痛,却又不得不服气的神色,“这盏并蒂莲灯,是小老儿这摊子上最好的彩头了,便赠与二位,聊表敬意!”
这一次,纪昕云没有再看夏明朗,而是主动伸出了手,接过了那盏并蒂莲灯。
温暖的灯火映照着她素白的面具和那双清亮的眸子,仿佛冰封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细微的、柔和的涟漪。
她提着灯,转向夏明朗。
夏明朗隔着面具,看着她,看着她手中那盏象征着团圆、美满、情深意重的并蒂莲灯。周遭所有的喧嚣似乎在那一刻远去,烤肉的烟火气,人群的嘈杂声,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视野里,只剩下眼前这提着莲灯的女子,以及那两朵在夜色中静静燃烧、相互依偎的莲花。
荒谬,却又真实。
在这危机四伏的边城,在这短暂偷来的时光里,他们戴着面具,隐匿着真实的身份与立场,却因几道灯谜,赢得了一盏寓意着最美好愿景的灯。
纪昕云提着灯,没有言语,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面具下的唇角,似乎极轻、极浅地向上弯了一下。
夏明朗看着她那细微的动作,看着那灯火在她眼中跳动的光点,心中那因煞气躁动和神魂伤痛而带来的阴郁与沉重,竟在这一刻,奇异地被驱散了几分。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柔软处涌起,流淌过四肢百骸。
他也忍不住,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个弧度。
隔着两张面具,两人相视一笑。
这一笑,仿佛忘却了朝堂通缉,忘却了宗门追杀,忘却了立场对立,忘却了家国大义与儿女私情那无法调和的矛盾。只剩下这夜市灯火,这谜题交锋赢来的并蒂莲,和眼前这个,能懂自己心中沟壑的人。
然而,笑容终究会淡去。
那温暖的灯火,驱不散忘忧城夜晚深沉的寒意,也照不亮前路那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但至少,在此刻,这盏并蒂莲灯的光,真实地照亮了彼此面具后的眼睛,留下了一抹短暂而深刻的、关于美好的印记。
纪昕云提着灯,转身,汇入人流,身影渐渐被灯火与人潮吞没。
夏明朗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直到那一点莲灯的光晕彻底消失不见。他脸上的笑意早已敛去,只剩下面具般的平静,与眼底深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怅然。
“头儿,风大了,回吧。”赵铁山走上前,低声提醒。
夏明朗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依旧热闹喧嚣的灯谜摊位,转身,与赵铁山一同,朝着小院的方向,默然走去。
手中的并蒂莲灯已被她带走,但那两朵莲花相依的影像,和那隔面具相视一笑的瞬间,却已悄然刻印在心间。这偷来的市井烟火,这短暂的灯下默契,如同一个美好而易碎的梦,悬浮在残酷现实的边缘,不知何时,便会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