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的热闹如同潮水般退去,忘忧城重归边陲夜晚特有的沉寂与清冷。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土黄色的屋舍与街道染上一层朦胧的霜色。夏明朗回到小院,院中那棵老胡杨的枯枝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更添几分萧索。
他摘下面具,脸上并无多少血色,夜市中的短暂欢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依旧是沉重的现实与身体内部无休止的隐痛。那盏并蒂莲灯的温暖光影似乎还在眼前摇曳,与纪昕云面具后那双含笑的眼眸交织,形成一种尖锐的对比,刺痛着他清醒的神经。
有些话,压在心底太久,如同不断累积的岩浆,寻找着一个宣泄的出口。有些问题,悬而未决,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平静之下的危机。
他知道,她定然也有同样的疑问,同样的挣扎。
于是,在回到小院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夏明朗对正准备去煎药的赵铁山低声道:“不必跟来。”随后,他独自一人,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忘忧城的夜色中,方向,正是城外那条无名小河。
月光下的河流不像白日那般浑浊湍急,显得宁静而幽深,水面破碎地映着星月之光,潺潺的水流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能洗涤人心的尘埃与焦躁。
夏明朗走到河畔一块较为平坦的大石旁,并未坐下,只是负手而立,望着那流淌的河水。夜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和边荒的寒意,吹动他略显宽大的青色袍袖,身形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清瘦孤直。
他没有等待太久。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稳定而熟悉。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
纪昕云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劲装,只是取下了面具,清丽的容颜在月光下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寒烟,眉眼间的清冷比往日更甚,却也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复杂。
她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着河水。两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这是一个既不算亲近也不算疏离的距离。
沉默在河畔弥漫,只有流水淙淙。
许久,还是纪昕云率先开口,她的声音如同这月下的河水,清冽而平静,却带着直指核心的力量:“为何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这个问题,她或许在心中问过无数次。从得知他被污蔑为叛徒,到听闻他阵斩朝廷使者,再到如今与他在这边城隐秘相见。她理解他的委屈,他的愤怒,但她始终无法完全理解,他为何要选择一条如此决绝、与整个王朝秩序对抗的道路。在她所受的教育和信仰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冤屈总有昭雪之日,而非以暴制暴,彻底走向对立。
夏明朗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望着河水,目光仿佛穿透了水面,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更沉重的背负。
“走到这一步……”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不知是嘲弄命运,还是嘲弄自己。“纪姑娘,你可知道‘扫地人’?”
纪昕云微微一怔,这个称呼她隐约在一些极其古老的皇室秘录中见过片段记载,语焉不详,只知与某种古老的传承有关,早已湮灭于历史长河。她摇了摇头。
“那是一个传承之名,”夏明朗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如同在揭开一层沉重的历史帷幕,“守护的,并非一家一姓之王朝,而是这片土地上的人道气运,是文明存续之火种。其职责,是于人族危亡之际,扫清寰宇,再造乾坤。”
纪昕云眸光一凝,心中掀起波澜。这个答案,远超她的预料。她原以为会听到关于七皇子逼迫、关于朝廷不公的控诉,却没想到,牵扯出如此古老而宏大的使命。
“而我,”夏明朗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平静,“便是这一代的扫地人。”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似乎有微不可查的流光一闪而逝,那是《无字阵典》力量极其细微的引动。“我所承之物,名为《无字阵典》。非金非玉,非帛非纸,其中承载的,是超越了当今世间认知的阵道至理。七皇子李泓,不知从何处得知此物在我手中,他想要的,并非仅仅是我夏明朗的臣服或者性命,而是这本不该属于这个时代,更不该被野心家掌控的力量。”
他转过头,第一次在今晚正视纪昕云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对阵时的杀伐果断,也没有了茶楼棋局时的深沉算计,只剩下坦然的平静与一丝深藏的疲惫。
“他步步紧逼,以我麾下兄弟性命相胁,以屠城之罪构陷,断我所有退路。授勋大典上的发难,非我愿,却是唯一生路。反出雍京,非我本意,却是不得不为。”
他的叙述很简洁,没有过多的渲染情绪,只是将最核心的事实铺陈开来。但纪昕云却能从那平静的语气下,感受到当时那令人窒息的压迫与绝望。那不是简单的个人恩怨,而是涉及古老传承与当代皇权野心碰撞下的必然。
她沉默着,消化着这惊人的信息。扫地人,《无字阵典》,七皇子的图谋……这一切,远远超出了“忠臣蒙冤”或者“悍将造反”的简单范畴。
“所以,你并非只是想报仇,或者割据一方?”她轻声问,心中那个关于他“理想”的模糊影子,渐渐清晰了一些。
夏明朗重新将目光投向流淌的河水,月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报仇?或许有。但更多的,是不甘。”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不甘这传承之力,沦为权贵倾轧的工具;不甘边军袍泽用血肉守护的疆土,被朝堂阴谋轻易践踏;不甘西疆无数生民,永远活在狼骑威胁与赋税盘剥的双重苦难之下。”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用一种纪昕云从未听过的、带着某种灼热与坚定的语气继续说道:
“纪姑娘,你见过被狼骑屠戮后的村庄吗?焦土,残垣,无人收敛的尸骨,孩童断裂的玩具……你见过边军儿郎因为粮饷克扣、甲胄不全,只能用血肉之躯去抵挡狼骑弯刀吗?你见过那些被苛捐杂税逼得卖儿鬻女、易子而食的惨状吗?”
他的问题,如同重锤,敲击在纪昕云的心上。她出身将门,自幼习武,也曾随军历练,见过沙场惨烈,但更多的是站在王朝统治者的角度,思考的是大局、是胜败、是忠诚。而夏明朗所描述的,是底层最赤裸裸的苦难,是宏大叙事下被忽略的个体悲鸣。
“我所求,并非裂土封王,称霸一方。”夏明朗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誓言,烙印在这河畔的夜色里,“我只想,在这西疆之地,凭借扫地人传承与《无字阵典》之力,建立起一片不受朝堂无谓掣肘、不受狼骑铁蹄践踏的‘净土’。”
“让阵道传承,不再仅仅是杀伐之术,更能守护生民,调理地脉,滋养稼穑,构筑坚城。”
“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无论来自何方,无论曾是边军、流民、胡商还是罪囚,都能有一条活路,有一份希望,不必再日夜恐惧屠刀与饥荒。”
“这,便是我的‘阵’。”他最后说道,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为了颠覆王朝,而是想在这腐朽与战乱的夹缝中,为人道气运,保留一丝火种,开辟一方……真正的安宁之地。”
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异常清晰,那双眸子深处,闪烁着纪昕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恩怨、家族荣辱甚至家国狭隘的宏大愿景,一种近乎理想主义的执着与担当。
纪昕云彻底怔住了。
她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他不再是那个传说中凶悍的“阵中杀神”,也不是那个在茶楼棋局中与她无声交锋的对手,更不是那个需要她暗中守护的伤者。
他是一个背负着古老使命,怀揣着惊世理想,并真正试图去践行的……殉道者。
她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而光辉的理想狠狠撞击了一下。一直以来的困惑,似乎找到了答案。为何他宁可背负叛名也不回头,为何他能吸引赵铁山、王栓子那样的人誓死追随,为何他眼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与坚定。
原来,他所图的,远非她所能想象。
然而,理解与认同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是纪昕云,昭武校尉,纪家女儿,她的忠诚,奉献给了那个坐在龙椅上、代表着现行秩序与法统的皇帝。夏明朗的理想再光辉,其实现的过程,在王朝眼中,就是最大的叛逆与分裂。
河畔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流水声,永恒不变地响着,映照着两人之间,那比河水更深、更冷的现实隔阂。倾诉已然完成,但答案,依旧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