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朗的话语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在纪昕云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阵阵,久久无法平息。她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河水的微腥气息,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震撼与混乱。
“净土……”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舌尖仿佛尝到了一种既陌生又令人悸动的味道。这个词,与她所熟知的世界格格不入。在她的认知里,疆土是王朝的疆土,生民是皇帝的子民,秩序由律法与军队维系,忠诚是臣子唯一的美德。而“净土”,听起来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一个存在于佛经偈语或者隐士传说中的乌托邦。
她不由自主地,顺着夏明朗描绘的那片“光影”望去。不再是尸横遍野的战场,不再是勾心斗角的朝堂,而是一片在阵道力量守护下,安宁祥和的土地。高产的稼穑在调理过的沃土上生长,坚固的城池庇护着往来商旅与定居的民众,孩子们可以在街上奔跑嬉戏,而不必担心突如其来的战火与屠戮……那些被夏明朗用平静语气描述出的、西疆常见的悲惨景象,似乎真的能在某种力量下被驱散。
这束“理想之光”太过耀眼,也太过……刺目。
因为它照亮的前路,与她现在所站立的地方,背道而驰。
纪昕云的呼吸微微急促了几分,她强迫自己从那份震撼中抽离,目光重新聚焦在夏明朗的脸上。月光勾勒出他坚毅的轮廓,那双眸中的光芒并未熄灭,反而因为倾诉了心底最大的秘密而显得更加纯粹和坚定。
“你……”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你所图……实在太大。大到……足以倾覆现有的一切。”
这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也不是割据一方的军阀。这是要在一片广袤的土地上,建立起一套全新的、独立于王朝体系之外的秩序。这无异于在王朝的肌体上,生生剜下一块肉,并试图让其焕发新生。这已不仅仅是叛逆,而是从根本上,对现有皇权与统治秩序的挑战。
“倾覆?”夏明朗轻轻摇头,他的目光依旧望着虚空,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理想之地的雏形,“纪姑娘,你可知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如今的王朝,外表看似强盛,内里却早已被党争、贪腐、苛政蛀空。边军浴血,换来的往往是后方权贵的倾轧与克扣;生民困苦,诉告无门。这样的秩序,维护的意义何在?”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刺破了纪昕云一直以来的信仰壁垒。
“我所求,并非倾覆,而是在腐朽的巨木旁,种下一棵新苗。或许它最初弱小,需要庇护,但至少,它代表着一种新的可能。扫地人传承的职责是守护人道气运,若现有的秩序已然成为气运的桎梏,那么,寻找新的出路,便是我的责任。”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更何况,西疆之地,王朝控制本就薄弱,狼庭威胁却与日俱增。与其让这片土地在双方的拉锯战中不断流血,哀鸿遍野,不如由我接手,将其真正打造成抵御外侮、庇护生民的屏障。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忠’?忠于这片土地,忠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纪昕云身形微颤。忠于土地,忠于人,而非忠于那坐在龙椅上的具体某个人,某个家族……这种观念,对她而言,几乎是离经叛道的。然而,她却无法立刻反驳。因为她亲眼见过边军的困境,见过底层民众的苦难,知道夏明朗所言,并非全是虚妄。
她的忠君思想,根植于血脉,熏陶于家族,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所有行动的逻辑起点。可此刻,夏明朗的理想之光,像是一把锋利的凿子,在她坚固的信仰壁垒上,凿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缝。
光透了进来,却也让她看到了裂缝之外,那令人心悸的深渊。
如果……如果他的理想是真的,是正义的,是更能庇护生灵的……那么,她一直以来所坚守的“忠”,又是什么?是助纣为虐?是墨守成规?
不,不能这么想!
纪昕云猛地闭上了眼睛,用力之大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家族祠堂里祖辈的牌位,父亲殷切的嘱托,军中宣誓时的庄严肃穆,还有七皇子那双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眸……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如同沉重的锁链,将她试图飘向远方的思绪狠狠拉回。
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只是那清冷之下,翻涌着更为剧烈的痛苦与挣扎。
“我信你。”她看着夏明朗,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我信你所言非虚,我信你心中确有沟壑,欲救万民于水火。”
夏明朗目光微动,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后面的话。他知道,仅仅是“信”,远远不够。
“但是,”纪昕云的嗓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我是王朝将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纪家世代忠良,忠君爱国四字,早已刻入骨髓,融于血脉。”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你的理想再光辉,你的理由再充分,在你举起叛旗,对抗王师的那一刻起,在你我之间,便已划下了无法逾越的界限。”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寒剑,直直地刺向夏明朗,也刺向自己鲜血淋漓的内心。
“夏明朗,你记住。”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凄然,“今日在这河畔,我信你之理想,敬你之担当。他日若在战场相见——”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凝聚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最后那句话。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我手中之剑,仍会指向你。”
“此身为臣,此心……亦为臣。”
话音落下,河畔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流水声依旧,却仿佛变得遥远而模糊。
夏明朗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无法调和的痛苦,看着她那份近乎殉道般的忠诚,心中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悲凉。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从知道她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比千军万马更难逾越的鸿沟。
理想之光,可以照亮前路,可以震撼心灵,却无法轻易熔化那由世代忠骨与皇权恩荣浇筑而成的信仰丰碑。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平静:“我明白。”
简单的三个字,承载了所有的理解与无奈。
纪昕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她怕再多看一眼,那强行筑起的心理堤坝就会彻底崩溃。她仰起头,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孤月,任由冰凉的夜风拂过脸颊,带走眼角那一点点尚未凝结的湿意。
理想之光,照见了前路,也照见了分离。
它如此美好,却又如此残酷。
它让两个灵魂在黑暗中彼此看见,相互吸引,却又注定要因为这道光所指向的不同方向,而分道扬镳,甚至……兵戎相见。
这一刻,河畔的风,冷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