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中之剑,仍会指向你。”
这句话如同淬了冰的箭矢,不仅射向夏明朗,更深深刻入了纪昕云自己的心脏。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撕裂般的剧痛,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远比任何肉身创伤都要来得猛烈和窒息。
她背对着他,肩胛骨的线条在月白色劲装下绷得极紧,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仰起的头颈勾勒出倔强而脆弱的弧度,月光流淌在她光洁的皮肤上,却照不进那已然翻江倒海的内心。
忠君爱国。
纪家荣耀。
王朝法统。
这些曾经支撑她一切信念的基石,在此刻,与夏明朗描绘的那片“净土”,与他那句“忠于土地,忠于人”产生了剧烈的、无法调和的冲突。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大义”?是维护那个已然显现腐朽迹象的庞然大物,还是去拥抱一个充满未知却闪烁着理想光芒的可能?
她的理智,她受过的教育,她背负的责任,都在声嘶力竭地告诉她:你的立场不容置疑,你的忠诚不容玷污。纪家祠堂里那些牌位,每一块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脊梁上。父亲将佩剑交予她时那殷切而沉重的目光,至今仍灼烧着她的记忆。她的人生轨迹,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被规划好——成为王朝的利剑,守护纪家的荣光。
可她的心……那颗在沙场上冷静如冰,在阴谋中洞察秋毫的心,此刻却像被投入了滚油之中,备受煎熬。她无法否认夏明朗话语中的真实性,无法对他眼中那纯粹而坚定的理想之光视而不见。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个一直被压抑的角落,正因为那束光而微微颤动,产生了一丝可耻的共鸣。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恐惧,更感到一种深切的自我背叛。
夏明朗那一声低沉的“我明白”,传入她耳中,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与悲悯。这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她难受。他理解她的立场,理解她的痛苦,而这理解本身,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此刻的挣扎是多么的苍白和无力。
她该如何自处?
继续扮演那个忠诚无畏的昭武校尉,假装从未听过那惊世骇俗的理想,从未见过那撼动人心的光芒?然后将手中的剑,对准那个唯一让她感受到灵魂共鸣的人?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让她一阵心悸,胃部翻涌起强烈的不适。
可若背离立场,背弃家族,她又将成为什么?一个不忠不孝之人,一个纪家的耻辱,一个王朝的叛徒。那将是她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也是她无法面对的深渊。
这两种力量在她体内疯狂撕扯,几乎要将她分裂成两半。一边是根植于血脉的忠诚与责任,沉重如山;另一边是源自灵魂的理解与悸动,如同绝壁上生出的脆弱藤蔓,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不能失控,不能在他面前流露出更多的脆弱。这是她最后的防线。
河畔的风似乎变得更加寒冷,穿透衣料,直侵骨髓。她环抱住自己的双臂,这个细微的防御姿态,泄露了她内心的动荡。
夏明朗沉默地看着她紧绷的背影。他没有出言安慰,因为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是徒劳,甚至是一种侮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立场的重量,那是比山岳更难移动的东西。他自己,不也正是因为无法妥协的立场,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吗?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河边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浪潮的拍打,也陪伴着另一块礁石,共同面对这无尽的黑夜与冰冷的河水。
不知过了多久,纪昕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她缓缓放下手臂,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如同覆上了一层薄冰,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冻结在下面。只有那双过于明亮的眸子,隐隐泛着红丝,暴露了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艰难的内战。
“天色已晚,”她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番锥心的对话从未发生,“夏公子重伤未愈,不宜久吹夜风。请回吧。”
她用的是“夏公子”,一个疏离而客气的称呼,重新划清了界限。
夏明朗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纪姑娘也请保重。”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徒劳的挽留。
纪昕云不再看他,率先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迈步离去。她的步伐依旧稳定,背影挺直,如同雪中的青松,带着一种孤绝的傲然。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迈出一步,脚下都如同踩着刀尖。那份立场之痛,并未随着离开而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更深地嵌入她的灵魂。它将成为她未来每一个日夜的梦魇,在忠诚与理解之间,在她所扞卫的秩序与夏明朗所追寻的净土之间,永无止境地撕裂着她。
夏明朗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久久未动。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寂地投在河岸上。
他伸出手,接住一缕冰凉的月光,掌心空无一物。
理想之光可以照亮方向,却照不亮横亘在现实面前的、名为“立场”的绝壁。而这份立场之痛,今夜,他感受到了,她也感受到了。
同样深刻,同样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