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的灰烬缓缓沉入水底,最后一点余温被夜风带走。郑和坐在一块浮木上,双手紧握那半块残存的沙漏,指缝间漏下的细沙几乎停滞。他抬头望天,星辰错位,像被打翻的棋盘,毫无规律可循。
他取出鲸须六分仪,手臂伸直,对准北方。三颗主星的位置偏移了近七度,旧星图已无用处。他闭眼回想陈墨曾说过的那些话——恒星不是静止的,它们会动,有轨迹。他睁开眼,不再寻找熟悉的星座,而是盯着其中一颗星,每隔半刻记录一次角度变化。
沙漏流尽最后一粒沙时,他摸出随身玉佩。玉佩微凉,内里的指南针轻轻晃动,感应着地下残留的地磁波动。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是胡万三在爆炸前留下的航线碎片。他把纸摊在膝盖上,用炭笔在上面画了几条线,与星轨偏移数据对照。
忽然,他停下笔。一条贯穿所有战场的轴线浮现出来,像是某种命运的通道。它不依附任何现有时间线,却连接着每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战场。他的手指沿着这条线滑动,最终停在一个交汇点上。
“就是这里。”他低声说,“经文该走这条路。”
他站起身,将沙漏翻转,重新开始计时。然后从背后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糯米纸,层层打开。纸上密密麻麻写着改良后的《农政全书》节选,掺入了苏婉娘设计的算筹编码,以及李青萝调配的药液浸泡痕迹。这是能抵抗毒素、传递知识的载体,也是唯一能在跨时空环境中稳定存在的信息媒介。
远处,完颜玉蹲在一排石台边,面前站着百只金翅追风隼。每一只都经过楚红袖机关术改造,爪部加装了特制皮囊,用来携带单张糯米纸。隼群羽毛泛着金属光泽,翅膀展开时发出轻微的齿轮咬合声。
她抬起手,指尖划过左耳残缺的边缘。那里还在渗血,但她没去擦。她从腰间取下鹰笛,放在唇边。这不是普通的吹奏,而是按照摩尔斯电码的节奏,一组组音符精准排列。第一声响起时,隼群齐齐抬头。
第二声后,它们开始低鸣回应。
第三声,翅膀展开,羽翼拍打空气的声音整齐划一。
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入身旁陶碗中的驯鹰秘药。药液泛起泡沫,散发出淡淡的草腥味。她用毛刷蘸取药液,逐一涂抹在隼鸟的额羽之上。每涂一只,那只隼的眼神就变得清明一分。
最后一滴药落下时,天空裂开一道微光缝隙。那是蒸汽爆炸后尚未闭合的时空通道,颜色不断变幻,像流动的琉璃。
她站起身,走向那座由齿轮与铜管组成的投掷台。这是楚红袖留下的最后一件装置,靠残余蒸汽驱动,能将经文按预定序列送入不同光色的通道。她拉开第一格舱门,放入一张糯米纸。机械臂自动夹起,送至最近的一只隼爪下,卡进皮囊。
“出发。”她吹响长音。
第一只隼振翅而起,冲向光隙。身影一闪,消失在紫色通道中。
第二只紧随其后,进入蓝色裂口。
第三只、第四只……接连起飞。每一只都承载着一段被压缩的知识,在跨维度气流中穿行,目标明确:所有时空中的草原部落。
当第九十七只隼飞入橙色通道时,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叫。一只隼在入口处剧烈挣扎,翅膀抽搐,眼看就要坠落。完颜玉立刻取出备用鹰笛,改换频率,连吹三短两长。那只隼猛然清醒,强行穿过扭曲的空间波纹,最终没入光隙。
她喘了口气,抹去额头冷汗。还剩最后三只。
她打开最后一格舱门,取出最厚的一张糯米纸。这张纸加入了李青萝最新调配的永生解药成分,专门针对突厥贵族长期使用的断肠草类毒素。她亲手将它装入皮囊,抚摸了一下隼的颈羽。
“去吧。”她轻声说。
最后一只追风隼腾空而起,直扑中央那道银白光隙,瞬间消失。
她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右手不自觉地按住右耳伤口。血顺着指缝流下,滴在石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与此同时,李青萝盘坐在一处临时搭建的医帐内。帐外风平浪静,帐内却堆满了来自不同时间线的样本匣。每个匣子上都贴着标记——“阴山北麓·三年后”、“大漠西境·五十年前”、“极北雪原·未知纪元”。
她伸手摸向面前的青铜托盘,指尖触到第一只瓷瓶。瓶身微凉,里面装着一名牧民食用经文后的血液样本。她拔开塞子,用银簪蘸取一滴,放入特制的检测槽中。
片刻后,银簪颜色未变。她又取出另一根刻有盲文的竹管,插入槽中读数。结果显示,体内原有毒素正在加速分解,免疫反应已激活。
但这还不够。
她继续检查第二批样本。其中一只匣子送来时已经破损,边缘沾着冰雪。她小心打开,取出一块风干的肉糜——是一名婴儿食用经文糊后的排泄物残留。
她将样本置于加热铜板上,加入试剂。烟雾升起,呈淡金色。这是典型的生命活性增强反应。
她再取一根空心银针,刺入自己手指,挤出一滴血,混入样本。然后静静等待。
十分钟过去,银针未出现任何腐蚀迹象。这意味着,即使直接接触剧毒粉末,身体也不会受到伤害。
她嘴角微微扬起,拿起刻刀,在一块青铜片上缓缓刻字:“永生免疫已成,文明之种不灭。”
最后一笔落下时,帐外传来一声低沉的鹰鸣。她停下动作,侧耳倾听。那不是追风隼的声音,而是更原始的草原鹰唳。
她没有起身,只是将青铜片翻了个面,继续刻下新的记录。指尖稳定,每一划都清晰有力。
此时,郑和仍立于残舟之巅。六分仪已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他手中握着的一支竹管笔。他在一张新制的羊皮地图上标注着什么,每完成一个坐标,就用火漆封存,投入身旁的密封铜筒。
铜筒共有十二个,分别对应十二个主要时空节点。他已经封好九个。
第十个铜筒即将关闭时,天上忽然掠过一道金光。是一只返航的追风隼,爪上带着一枚微型竹简。他取下竹简,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经文落地”。
他点头,将竹简放入第十个铜筒,盖上火漆。
第十一筒还未开启,远处海面却泛起异样波纹。一圈圈涟漪自深海扩散,中心位置正对着最后一道未闭合的光隙。
他知道,那是下一波行动的前兆。
完颜玉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声音沙哑:“隼群全部归巢,除三只失联。”
“够了。”他说,“只要有一张纸抵达,就能生根。”
李青萝从医帐走出,手中捧着那块青铜片。她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变化。风里多了某种熟悉的气息——是稻香,混合着药草的味道。
她将青铜片交给郑和。
他接过,放入最后一个铜筒,封死。
三人并肩站立,望着那道仍在闪烁的银白光隙。
海风拂过,带来远方草原的干燥气息。
一只幼隼从裂隙边缘跌出,翅膀尚未 fully 展开,爪中紧紧攥着半张残破的糯米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