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歇室里的人声像潮水般退去，留下几只还冒着热气的茶杯，和一室尚未散尽的思绪。
方正的问题，如同一枚精准的探针，刺向陆远构建的那个宏大蓝图最柔软、也最未经考验的部分。
“如果把这些种子，撒到一片更贫瘠、更干旱、甚至常年冰封的土地上呢？”
“它们……还能活吗？”
这个问题，没有半点温度。它将所有理想主义的外衣剥去，露出了内里最残酷的现实骨架。
陆远没有回避方正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像一口古井，倒映着他对这个国家最深沉的忧虑。
“方主任，”陆远开口，声音平稳，“种子天生就是要发芽的，这是它的本性。土地是贫瘠还是肥沃，改变不了这种本性，但它对播种的人，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要求。”
他没有直接回答“能”或“不能”，而是将问题引向了另一个维度。
“在星海，水土好，阳光足，我可能只需要把种子撒下去，略加照管，它就能自己长成大树。这更多是顺势而为。”
“但到了贫瘠的地方，就不能再指望天时地利。播种的人，得自己动手，去造一个小气候。”陆远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划了一个圈，“没有水，就得想办法钻井，哪怕钻到地下千米；土壤不行，就得想办法改良，一车一车地换土；气候冰封，那就得建大棚，自己烧锅炉，维持温度。”
“方法会更笨，代价会更大，过程会更痛苦。但让种子活下去、长起来的这个目标，不会变。变的，只是播种人的方法和决心。”
方正静静地听着，金丝眼镜后的眼神，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听过太多关于“因地制宜”的陈词滥调，但陆远的这番话，却将这个词，翻译成了一幅充满汗水、挣扎与坚韧的画面。
这不是理论，这是方法论。
“好一个‘自己去造小气候’。”方正轻轻鼓了两下掌，不是客套，是发自内心的赞许，“陆远同志，我记住你这句话了。”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陆远一眼，转身汇入了返回会场的人流。
陆远知道，这场短暂的交锋，自己过关了。
而且，他通过这场“考试”，在方正的心里，也播下了一颗种子。
……
从京城返回星海的航班上，陆远没有像来时那样闭目养神。他透过舷窗，看着下方连绵的山川与纵横的阡陌，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方正最后那个问题。
他有一种预感，那不仅仅是一个假设性的问题。
回到星海市委大院，一切如常。秘书小钱的汇报工作依旧条理清晰，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藏不住的敬畏，泡茶时茶叶都多放了两撮。
下午，省委书记周源的电话打了过来。
“回来了？”
“刚到办公室，周书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周源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要缓一些：“京城那边，都顺利吧？”
“顺利。向各位领导汇报了星海的一些工作和想法。”陆远回答得滴水不漏。
“嗯。”周源应了一声，又是一阵沉默。陆远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老书记，或许正用手指敲击着他那张用了几十年的红木办公桌。
“星海市的工作，要抓得更紧。”周源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现在不光是省里看着，中央也看着呢。”
“我明白。”
“明白就好。放手去干吧。”
电话挂断。没有一句关于座谈会的具体询问，没有一句多余的表扬，但那句“中央也看着呢”，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紧接着，省长林海的电话也到了。
“陆远同志，平安落地了？我还以为你直接被中枢的哪位大佬扣下，不放回来了呢。”林海的语气带着惯有的爽朗，但玩笑里，却透着一丝探寻。
“哪有那么夸张，林省长。我就是去当了回小学生，旁听了一堂最高水平的公开课。”
“少来这套。”林海笑骂了一句，“我可听说了，你这个‘小学生’，差点把讲台给掀了。发改委的老李今天给我打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你那个‘产业链备份’的提议，到底是怎么琢磨出来的。我听他那口气，估计已经被总书记点名，领了研究课题了。”
陆远心中了然，看来会议上的风，已经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吹到了地方。
“林省长，这可离不开省里，特别是您这位‘后勤部长’的大力支持。我只是把咱们一起做成的事，总结了一下。”陆远顺势送上了一顶高帽。
“你小子。”林海笑了起来，“行了，不跟你贫了。这次去京城，你算是真正挂上号了。后面的路，更要走稳。记住，不管以后走到哪，星海市这块试验田，都是你最硬的底气，一定要把它种好。”
林海的话，意味深长。
陆远放下电话，心中那股朦胧的预感，变得更加清晰了几分。
接下来的几个月，星海市的发展，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加速状态。
省里对“科学岛”项目的支持，几乎到了不计成本的地步。林海亲自担任“服务保障工作组”的组长，每周召开一次调度会，现场解决项目推进中遇到的所有问题。原本需要跨部门协调的种种难题，在他这位省长的直接干预下，迎刃而解。
填海工程的进度一日千里，巨大的工程船队在近海日夜不休地作业，一座未来科学之城的雏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海平面上生长出来。
与此同时，陆远在星海市内部的改革，也进入了深水区。
他亲自推动的“数字政府”改革，将全市上百个部门的数据壁垒彻底打通，市民和企业办事，真正实现了“一网通办”。
他力主成立的“星海产业引导基金”，开始像一个精明的猎手，在全球范围内，寻找那些处于“卡脖子”技术领域的潜力企业，用资本的力量，将它们吸引到星海的产业链条中来。
一切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星海市，这座被陆远亲手注入了灵魂的城市，正以前所未有的活力，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陆远也享受着这段难得的、纯粹的“建设者”时光。每天的时间，都被各种会议、调研、项目报告填满。他看着一张张蓝图变为现实，看着一个个难题被攻克，那种巨大的成就感，是任何权力斗争都无法比拟的。
有时候，深夜从办公室回家，路过灯火通明的“科学岛”项目工地，看着那片由自己亲手缔造的、宛如白昼的建设场面，他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或许，就在这里，将这座城市打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一直到退休，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命运的齿轮，从不会因为个人的意愿而停下转动。
这天下午，省委大院，一号楼，省委书记周源的办公室。
深秋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在红木地板上，温暖而宁静。周源正在批阅文件，他习惯用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钢笔，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他的大秘书老李推门进来，脚步放得很轻，神情却异常严肃。
“书记。”
周源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老李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捧着一个牛皮纸的厚重文件袋，放在了桌角。
“刚到的。”老李的声音压得很低，“中组部干部调配局的专人，坐今天最早的航班送过来的。指定您亲启，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而且，送件的人强调，这是‘绝密’级，在正式宣布前，知会范围，不能超出您一个人。”
周源批阅文件的手，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那个文件袋上。
文件袋是中组部特制的，封口处，盖着一枚鲜红的、带着五角星图案的火漆印章。那枚印章，他太熟悉了。它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一次重要的人事变动。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周源放下钢笔，取下老花镜，用绒布慢慢地擦拭着。这个动作，他做得极慢，像是在给自己留出思考的时间。
他没有立刻去拆那个文件袋。
他只是看着它，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了然，有感慨，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作为执掌一省组织人事大权多年的老书记，他的政治嗅觉，早已敏锐到了极点。
自从陆远在京城一鸣惊人之后，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星海市这片池塘，对于陆远这条已经现出真龙之相的“过江龙”来说，终究是太小了。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沿着火漆印章的边缘，划开了封口。
里面，只有一页薄薄的、印着红头的文件。
周源将文件抽了出来，目光落在上面。
A4纸上，寥寥数行宋体字，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
当他的目光，从“陆远”两个字，移动到后面的那个新的职务和新的地点时，即便是以他几十年的宦海沉浮，那双握着文件的手，还是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他将文件放回桌面，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久久没有言语。
老李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不敢问，也不敢看，只能从老板那紧锁的眉头和沉默中，猜测着那份文件里蕴含的惊涛骇浪。
不知过了多久，周源睁开了眼。
他拿起桌上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手指在拨号盘上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拨给陆远。
他拨通了省长林海的号码。
“立春同志，你来我办公室一趟。”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现在？”电话那头的林海有些意外。
“现在。”
挂断电话，周源再次拿起那份调令，看着上面的那个地名，轻轻叹了口气。
方正啊方正，你那个问题，原来不是假设。
你们，还真的要把这颗最好的种子，扔进那片最苦寒的冰封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