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安脸上的神情僵硬住。
他端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节都绷紧了。
门口,灿烂的阳光勾勒出孟昭南带笑的轮廓,可在他看来,就是想看他出丑。
她身后,那些军嫂们黑压压的一片,一张张朴实的脸上写满了期待和喜悦,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进这小小的仓库,把他所有的算计和后路都堵得死死的。
“周主任,您看,嫂子们一听说您支持咱们开荒,批了工具和种子,都高兴坏了,自发过来帮忙搬东西呢!”
孟昭南的声音清亮,带着一股子天然的亲和力,她往前走了几步,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好让周怀安能更清楚地看到外面那一张张热切的脸。
“是啊周主任,您可真是咱们家属区的贴心人!”
“我就说嘛,周主任看着严肃,心里还是向着咱们的!”
“谢谢周主任!”
军嫂们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一句句朴实的感谢,此刻听在周怀安的耳朵里,却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仓库管理员老张的后背已经全湿透了,他看看周怀安铁青的脸,又看看门口那群兴高采烈的军嫂,再看看墙角那堆他亲手挑出来的破烂,只觉得两腿发软,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叫什么事啊!
周怀安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茶杯,那茶杯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他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咳,大家的热情,我感受到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干涩。
“为人民服务,为战士们服务,这是我们后勤部门应尽的职责嘛!”
孟昭南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她仿佛没听出周怀安话里的勉强,往前一指,正好指向墙角那堆锈迹斑斑的破烂。
“周主任,您真是太周到了!”
她的语气充满了“惊喜”和“感动”。
“昨天孙嫂还跟我说,您特地给我们准备了这些被人盘顺手了的旧家伙,还有那几袋生命力特别顽强的陈年种子,说‘贱种好养活’!我还担心自己手笨,用不惯新家伙呢,您看,这不就巧了吗?就是这些吧?我们这就搬!”
她说着,还真的作势要过去搬。
这话一出,全场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
跟来看热闹的军嫂里,正好就有孙嫂。
她本来是想来看孟昭南笑话的,此刻听到孟昭南把她的“功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点了出来,又看到墙角那堆连收破烂都嫌弃的玩意儿,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周围几十道目光“唰”地一下,齐齐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鄙夷,有嘲笑,还有恍然大悟。
“哎哟,我说呢,孙嫂怎么突然跟周主任关系这么好了,原来是惦记着给孟妹子送‘好东西’啊!”
李桂花最是看不惯她,当即就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
“什么盘顺手,这锄头都快锈穿了,一锄头下去不得断了把?”
“那是什么种子?黑乎乎的,都发霉了吧?这能种出东西来?”
军嫂们可不是傻子,一看那堆东西,再联想孟昭南的话,哪还有不明白的。
一时间,议论声,嘲笑声,此起彼伏。
孙嫂恨不得当场昏过去,她只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用鞋底子反复抽打,又疼又臊,连头都抬不起来。
周怀安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这个孟昭南,太狠了!
她这根本不是来领物资的,她是带着全家属区的舆论,来对他进行公开处刑的!
他死死地瞪着孟昭南,恨不得用眼神在她身上戳出两个窟窿。
可孟昭南只是回以一个无辜又茫然的表情,仿佛在问: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胡闹!”周怀安终于爆发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对着仓库管理员老张吼道。
“老张!你是怎么做事的!那些是准备报废处理的废品,怎么能堆在这里!万一让家属们误会了怎么办?还不赶紧收起来!”
他这是在找台阶下,把所有的锅都甩给了老张。
老张一个哆嗦,差点给跪了,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主任,我马上处理,马上处理!”
周怀安转过头,再次面向孟昭南和一众军嫂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
“孟同志,还有各位家属,那是个误会。”
他指着仓库的另一头,“你们的物资,早就准备好了,在那边。都是全新的工具,和今年刚到的良种!老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孟同志去清点、出库!”
老张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到仓库另一头,掀开一块巨大的防雨布。
“哗啦”一声。
防雨布下,露出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崭新工具。
崭亮的锄头,锃亮的铁锹,手柄上还带着原木的清香。
旁边,是几十个印着“北方良种”字样的崭新麻袋,鼓鼓囊囊,一看就是装满了的上等货。
这一下,不用任何人再说什么。
前后对比太过强烈,真相不言而喻。
军嫂们爆发出了一阵惊呼和欢呼。
“哇!新家伙!”
“孟妹子,你太厉害了!”
“要不是你带着我们来,我们今天怕不是真要扛一堆破烂回去了!”
大家看着孟昭南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里面,是完完全全的信服和崇拜。
孟昭南笑了笑,没再去看脸色黑如锅底的周怀安,径直走到老张面前。
“老张,麻烦你了。这是我的清单,咱们一样一样对,对好了,就签出库单。”
她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递了过去。
“单子上,物资的名称,数量,还有状态,都得写清楚。比如这个,‘全新白桦木柄长把铁锹,二十把’。”
她特意把“全新”两个字,说得清清楚楚。
老张拿着那张清单,手都在抖,他哪敢有半个不字,只能连连点头,按照清单,一件一件地往外搬。
周怀安站在原地,看着孟昭南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军嫂们清点物资,看着她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听着她们对孟昭南的声声赞美,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血,不上不下。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连底裤都快被扒下来了。
他不仅没能恶心到孟昭南,反而让她借着自己的手,在整个家属区里,立起了天大的威信。
最让他吐血的是,仓库里这批新工具和良种,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准备用来巴结上级领导检查团的,现在,全便宜了孟昭南!
他成了那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货,还是当着几十个人的面。
孟昭南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抬着崭新的工具和饱满的种子,凯旋而归。
整个家属区都轰动了。
孟昭南硬刚后勤处周扒皮,还大获全胜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营区的每一个角落。
……
仓库里,只剩下周怀安和魂不守舍的管理员老张。
周怀安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空麻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孟!昭!南!”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阴冷得像是淬了毒。
老张缩着脖子,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不是要种子吗?”周怀安忽然冷静了下来,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冷笑。
“主任,那批‘红心地瓜’种苗,还有‘北方抗旱一号’土豆种,都是顶好的良种,咱们……”老张小声提醒。
“良种?”周怀安冷笑一声,他走到墙角,踢了踢一个不起眼的麻袋。
“把那批玉米种给她换上。”
老张凑过去一看,麻袋上印着一行小字:“712试验田特供”。
他脸色一变,“主任,这可使不得!这批种子是去年从盐碱地里收上来的试验品,发芽率不到三成,就算长出来,结的棒子也又小又硬,根本不能吃啊!这要是耽误了师部的项目……”
“闭嘴!”周怀安厉声打断他,“她不是能耐吗?她不是会种地吗?我倒要看看,她孟昭南,能不能在咱们这西北的土地上,把盐碱地里的石头疙瘩,给我种出金子来!”
他盯着门口的方向,眼神怨毒。
“去,就说之前的玉米种点错了,这批才是最新的抗旱品种,专门给她换的!做得干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