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荀义带着沉重的心情和满车的“战利品”,几乎是逃离了王乡绅那弥漫着绝望与泪水的宅院,奔赴下一家“文化刑场”的同时,在距离不算太远的另一条街巷,另一座看似普通的宅邸前,也迎来了一队执行相同任务的官府小吏。
这队小吏的领头者,是个面色黝黑、看起来经验丰富的老差役,姓赵。他手里拿着的名单上,赫然写着“伏生”二字,后面还缀着一个小注——“前博士”。
“前博士”这个身份,在普通百姓眼里或许算个了不起的人物,但在他们这些执行“死命令”的差役看来,也不过是搜查对象之一罢了。不过,老赵差役心里还是稍微掂量了一下,毕竟曾经是皇帝身边待过的人,虽说现在退下来了,但谁知道有没有点香火情分?行事太过粗暴,万一哪天人家又起来了,自己这小身板可扛不住。当然,诏令是必须执行的,书是必须收的,只是态度上,或许可以……稍微“客气”那么一点点?
“叩叩叩——” 老赵差役没有像对待王乡绅家那样用门环猛砸,而是相对克制地敲了敲门。
几乎是敲门声刚落,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仿佛主人早已等候多时。
开门的正是伏生。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略显陈旧的博士官服(虽然已经卸任,但这身行头或许能起到一点心理威慑或博取同情的作用?),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属于前朝博士的、既恭顺又不失体面的平静。只是,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垂在袖中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各位差官,辛苦了。” 伏生侧身让开,语气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表现出来的、配合公务的无奈,“诏令之事,老夫已然知晓。家中确有些许藏书,已备于堂前,听候各位差官查验、收缴。”
他这番主动配合、毫不拖泥带水的态度,倒是让准备了一肚子呵斥与威胁词句的老赵差役愣了一下,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老赵上下打量了伏生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那虽然整洁但显然不算豪奢的厅堂,心中那点“客气”的念头又多了几分。
“嗯,伏博士是明事理的人。” 老赵点了点头,一挥手,带着手下进了院子,“既然如此,那就公事公办了。搜!”
小吏们鱼贯而入。伏生的妻子,一位同样衣着朴素、面色苍白的中年妇人,紧张地站在伏生身后,双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发抖,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伏生悄悄伸出手,在背后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示意她镇定。
小吏们的目光,首先就被堂屋正中地上堆放的那几大捆竹简吸引了过去。那是伏生昨晚和今天一早,忍着巨大的心痛,从书房里挑选出来的“牺牲品”。其中包括一些常见的儒家典籍的普通抄本、一些内容相对不那么“敏感”的诸子文章、还有一些他自己早年学习法令时用过的、已经过时的律法注释……总之,都是他经过痛苦抉择后,认为可以舍弃、用以应付官差的书籍。
数量看上去颇为可观,堆在一起也像座小山了。
“都在这里了?” 老赵差役用脚踢了踢最上面的一捆竹简,发出哗啦的声响。
“回差官,老夫家中藏书,大多在此了。” 伏生垂着眼睑,声音平稳,但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即将被收缴的书籍,更不敢将目光投向内室那面藏着真正宝贝的墙壁。
“搜搜看!别漏了!” 老赵对几个手下示意。他虽然因为伏生的身份和态度打算“客气”点,但基本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小吏们散开,在伏生的指引下(他主动引导,避开关键区域),象征性地查看了书房、厢房等地方。书房里已经空旷了许多,书架上的大部分位置都空了,只剩下一些空荡荡的尘埃痕迹,以及一些显然不属于收缴范围的杂物(比如医药笔记、农书草稿等)。小吏们翻箱倒柜的动作,比起在王乡绅家时,显然“温柔”了不少,至少没有把东西胡乱扔得到处都是。
伏生亦步亦趋地跟着,脸上保持着配合的微笑,但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每一次小吏的目光扫过那些空置的书架,每一次他们用手敲打墙壁听声音(虽然只是例行公事地敲了几下),都让伏生的心跳漏掉半拍。他的妻子更是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只能用极大的意志力强撑着不让自己瘫软下去。
一个年轻的小吏似乎对书房角落里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产生了兴趣。“这里面是什么?”他问道。
伏生心里咯噔一下,那里面放着他一些未完成的私人笔记和对《尚书》的研习心得,虽然不算直接的“违禁书籍”,但若被翻出来,也很难解释。他连忙上前,脸上堆起有些尴尬的笑容:“差官见谅,此乃老夫一些零碎杂物和未成文的拙见,不堪入目,绝非《诗》、《书》百家之言。”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给老赵差役递了个眼神,那眼神里混合着前博士的矜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老赵差役混迹官场多年,也是个人精。他看了看那堆在堂屋中央、数量已经相当可观的“战利品”,又看了看伏生那配合的态度和略显尴尬的笑容,再想想他“前博士”的身份,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破箱子节外生枝。万一里面真是什么私密之物,闹开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行了行了!” 老赵对那年轻小吏挥挥手,“瞅瞅你那点出息!一堆破竹片子有什么好看的?堂屋那些够交差就行了!赶紧的,把那些搬走!”
那年轻小吏讪讪地缩回了手。
伏生心中一块大石暂时落地,连忙拱手:“多谢差官体谅。”
小吏们开始七手八脚地将堂屋那堆竹简搬运出去。看着那些陪伴自己多年的书籍被搬走,伏生心中依旧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墙壁夹层里那些真正的瑰宝相比,这些“牺牲品”的价值,就显得可以承受了。
书籍很快被搬空,装上了门外的牛车。
老赵差役拍了拍手上的灰,对伏生说道:“伏博士,今日得罪了。诏令如山,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您老保重。”
“差官辛苦,老夫省得。” 伏生再次拱手,将这群“瘟神”恭送出门。
当大门缓缓关上的那一刻,伏生和妻子几乎同时瘫软下来,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妻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低声啜泣着。伏生也是面色惨白,冷汗淋漓,刚才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瓦解。
休息了好一会儿,待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伏生才挣扎着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内室。
他走到那面藏着《尚书》等最珍贵典籍的墙壁前,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充满爱怜和敬畏地抚摸着那冰冷粗糙的墙面。仿佛能透过砖石,感受到里面那些沉睡的文明瑰宝的温度。
“暂时……安全了。” 他喃喃自语,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无尽的疲惫、后怕,以及一丝微弱的、守护住火种的欣慰。
然而,他眼中的忧惧并未散去。他知道,这仅仅是暂时的安全。诏令规定的三十日期限还长,谁也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有更严格的复查?或者有邻居告密?这场文化的寒冬才刚刚开始,他藏起来的这些火种,能否真的熬到冰雪消融、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他不敢确定。他只能像一只警惕的护巢老鸟,在这片文化的严冬里,用自己的生命和意志,死死地守护住这黑暗中的最后一点微光。
而在城中心的广场上,从各家各户收缴来的书籍,正越堆越高,仿佛一座座等待献祭的柴堆。只待一声令下,便将燃起那吞噬文明的烈焰,映红整个帝国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