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沿着汉水南下,气候愈发湿润,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是永远也拧不干的湿布,笼罩在头顶,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当庞大的巡游队伍终于抵达云梦泽地区(今湖北境内)时,那积聚已久的阴霾,仿佛找到了最终的突破口,彻底转化为了实质性的病痛,凶猛地侵蚀着帝国銮舆内那位最高统治者的身体。
云梦泽,这片古老而辽阔的沼泽湖泊区域,水汽氤氲,草木繁茂,在诗人眼中或许是充满神秘与浪漫的所在,但对于一个身体和精神都已处于崩溃边缘的老人来说,这里潮湿、闷热、瘴气隐隐的环境,无疑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呃,或许是一整捆稻草。
起初,只是那被刻意压抑的咳嗽声变得频繁起来,从那辆紧闭的韫辌车中传出,像是闷鼓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渐渐地,咳嗽声越来越剧烈,有时会连续不断,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紧接着,更骇人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剧烈的咳嗽之后,伺候在车外的贴身宦官,在端水进去时,惊恐地发现皇帝捂嘴的丝帕上,赫然染上了一抹刺目的猩红!
咯血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虽然大家潜意识里都有所预感,但真正发生时,还是让核心圈子的几个人魂飞魄散。
李斯第一时间得到了御医的密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嬴政咳出的血还要白上几分。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皇帝的身体,到底还是被这连番的打击和长途劳顿给彻底拖垮了!他立刻下令队伍在云梦泽附近一处相对干燥的高地扎营,同时严密封锁消息,绝不能让皇帝病重的风声泄露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赵高的反应则更为复杂一丝。惊惧自然是有的,皇帝若此时驾崩,很多布局都将被打乱。但与此同时,一种难以抑制的、带着罪恶感的兴奋也在他心底滋生——皇帝病重,意味着权力真空的进一步扩大,他作为近臣,能操作的空间就更大了!他更加卖力地掌控着行营的护卫和内外信息,尤其是将嬴政的病情状况,牢牢捂在自己的手心里,连李斯想要详细了解,有时都不得不通过他。
至于胡亥,这小子起初还觉得在风景不错的云梦泽边扎营挺新鲜,想去水边瞅瞅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却被赵高严厉告诫,让他老实待在营中,无事不要去打扰父皇。胡亥看着老师们凝重的脸色和御医们频繁出入父皇銮舆的身影,再迟钝也明白过来——父皇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那点游玩的心思瞬间被恐慌取代,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而风暴的中心,那辆华贵无比的韫辌车内,此刻已然成了一间移动的重症监护室。
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药石气味,彻底取代了原本淡淡的龙涎香,弥漫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曾经象征着权力与舒适的锦缎软垫,如今只能勉强支撑着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身躯。
嬴政斜靠在垫子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裘毯,却依然觉得浑身发冷,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他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突出,肤色是一种不祥的蜡黄,间或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泛起病态的潮红。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足以让六国君主颤栗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黯淡无光,只剩下被病魔蹂躏后的疲惫与浑浊。
几位随行的顶尖御医,轮番上前诊脉,一个个眉头紧锁,额头上冷汗涔涔。他们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惶恐。皇帝的脉象紊乱而微弱,分明是积劳成疾、五内俱损、邪气深入膏肓之兆!这已经不是寻常风寒,而是多年透支生命、心神俱疲后的一次总爆发!
“陛……陛下,”为首的御医战战兢兢地开口,声音干涩,“此乃邪风入体,加之……加之旅途劳顿,臣等已开出方子,清热化痰,固本培元,需……需静心调养,切勿再劳神……”
“咳咳咳……咯……”嬴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喘着粗气,用沙哑而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惯有的、却已然力不从心的暴戾:“静养?朕……朕如何静养?天下……天下之事,何其繁多!尔等……咳咳……庸医!是不是……是不是束手无策了?!”
御医们吓得噗通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臣等无能!臣等万死!只是陛下此症,确需时日……”
“滚!都给朕滚出去!”嬴政抓起手边一个玉枕,想砸过去,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显得勉强,玉枕软绵绵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连个响动都没有。
御医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了车厢,留下满室的药味和死寂。
贴身宦官小心翼翼地端来刚熬好的汤药,黑色的药汁在玉碗中荡漾,散发着苦涩的气息。“陛下,该进药了……”
嬴政浑浊的目光扫过那碗药,脸上露出极度厌恶和抗拒的神情。他追求的是长生不老的仙丹,是能与天地同寿的金液!不是这些苦涩的、只能勉强维系凡人性命的汤汤水水!喝这些,无异于承认自己只是个会生老病死的凡人,承认自己追求长生的失败!
“拿开!”他猛地一挥手,想要打翻药碗,动作却虚弱而迟缓。宦官早有准备,敏捷地后撤一步,药碗险险保住,但几滴药汁还是溅了出来,落在嬴政的手背上。
那温热的触感,却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他怔怔地看着手背上那几点褐色的药渍,就像看到了自己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腐烂的痕迹。
“朕……不喝……”他喃喃着,固执得像个孩子,却又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喝了……又有何用……咳咳……仙药……仙药何在?!”
他绝望地意识到,那些被他寄予厚望的方士,如徐福之流,带着他的童男童女和巨额财富,早已消失在茫茫大海,音讯全无。他倾尽国力追求的长生,到头来,可能真的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骗局。
巨大的虚无感,如同云梦泽的沼泽泥淖,将他紧紧包裹,拖向绝望的深渊。
在偶尔咳嗽稍停、神智稍微清醒的间隙,他会让人将车窗的帷幔拉开一条小缝,默默地望着外面飞逝而过的景色。
云梦泽的景色,带着原始的、蛮荒的、不属于他掌控范围的美。烟波浩渺,水天一色,禽鸟翔集,草木疯长。这生机勃勃的景象,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讽刺。
他曾横扫六合,将无数迥异的山川河流、风俗人情,都强行纳入“秦”的版图和法律框架之内。他以为自己的意志可以改变一切,包括生命的规律。他封禅泰山,刻石记功,将自己的威德铭刻在名山巨石之上,企图与天地同辉。他派遣方士,远涉重洋,寻求那超越凡俗的力量。
可如今,他躺在这方寸之间的车舆内,连咳嗽都无法自如控制。窗外那不受约束、自在生长的万物,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所有努力。他的律法,他的权威,他的千军万马,在这最原始、最无情的生命规律——死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咳咳……寡人……横扫六国,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筑长城以拒胡……南取百越之地……北筑长城而守藩篱……” 他在心中默念着自己一生的功业,试图用这些辉煌的过往,来驱散眼前的虚弱和对死亡的恐惧。
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那些睥睨群雄的时刻,那些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意……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多么波澜壮阔的一生啊!他本应成为超越三皇五帝的万世之君!
可为何……为何结局会是这样?
不甘心!他绝不甘心!
“朕……不能死……朕……还有太多事未做……” 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提醒着自己还活着。“仙药……海外必有仙山……徐福……卢生……他们定能找到……”
他时而陷入这种执迷的幻想,时而又被剧烈的病痛和咯血的现实拉回冰冷的深渊。在这种反复的折磨中,他的精神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时而暴躁易怒,时而又沉默得可怕。
李斯几次请求觐见,汇报政务,都被嬴政以“朕乏了”为由拒之门外。帝国的车轮还在依靠惯性前行,但掌控方向的人,已经无力抬起手臂。
赵高则更加殷勤地侍奉在侧,端茶送药(尽管皇帝多半不喝),传达一些经过他筛选的、无关紧要的消息,进一步将皇帝与真实的外界隔绝开来。他就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在病榻之旁,悄无声息地编织着自己的网。
銮舆之内,药石的气味、死亡的气息与一个帝王末路的悲凉、不甘与巨大的虚无交织在一起。昔日的霸主,如今只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在命运的泥沼中,做着最后的、无力的挣扎。
英雄的黄昏,降临得如此迅速,又如此残酷。而云梦泽的雾气,依旧弥漫不散,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吞噬掉这曾经照亮(或者说,灼烤)过一个时代的、最后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