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烽火,并未如袁绍所期盼的那般迅速熄灭,反而如同跗骨之蛆,在三韩故地与乐浪郡的边境地带顽强地燃烧、蔓延。
公孙续及其麾下残部,得了朝廷的“正名”与黄忠水师暗中输送的些许给养,士气大振。
他们并不与袁熙派来的清剿部队正面交锋,而是利用对山林地形的熟悉,化整为零,神出鬼没,时而袭击粮队,时而焚毁哨卡,时而散布恐慌,将袁熙有限的兵力牢牢拖在辽东东南部的泥沼之中。
前线僵持,后方不宁,双重压力如同两把无形的铁钳,狠狠挤压着袁绍的神经。
他本就因田丰之死、沮授被囚而背负着刻薄寡恩的名声,如今连远在三韩的“疥癣之疾”都无法迅速平定,更使得河北士民私下议论纷纷,对其统治能力产生了深深的疑虑。
郭嘉散播的,关于袁熙无能、袁尚一派需为幽州动荡负责的流言,如同毒液般渗透,不仅在前线将领中引起窃窃私语,更悄然传回了邺城,在袁谭及其支持者心中埋下了更深的怨恨。
这一日,袁绍大营再次爆发激烈争吵,导火索正是幽州再次送来的求援急报。
“主公!乐浪郡南部三城已失联半月,恐已落入公孙逆贼之手!
袁熙公子兵力捉襟见肘,恳请主公速派援军,否则辽东、乐浪恐有连锁崩塌之危!”
信使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又是援军!哪里来的援军!”
袁绍烦躁地挥袖,额角青筋跳动,“前线数十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粮草转运已是不易,难道要本将军抽调延津、官渡的兵马去填辽东那个无底洞吗?”
审配连忙出列:
“主公,幽州乃根本,不可不救。或可从并州(袁谭镇守)调兵……”
“不可!”
逢纪立刻打断,“并州直面曹操及朝廷所部,焉能轻动?
显甫(袁尚)公子在邺城已竭尽全力筹措粮草,招募新兵,然新兵训练非一日之功。
为今之计,当严令袁熙公子,收缩防线,固守辽东郡治及玄菟要地,待新兵练成,再图反攻!”
郭图冷笑一声:
“收缩防线?说得轻巧!放弃乐浪,岂非将大片疆土拱手让人?
更坐实了朝廷诏书中‘袁绍失德,故土难守’的指责!
此议绝非良策!显思(袁谭)公子在并州,熟知边事,麾下亦有精兵,若由其派一部精锐,自代郡出塞,绕道奔袭三韩叛军侧后,或可收奇效!”
他这话看似为公,实则包藏祸心。
若袁谭派兵成功,则功劳是袁谭的,更能彰显其能力,压过袁尚;
若失败,或损兵折将,则责任亦可推给袁谭。
更重要的是,此举将袁谭的势力触角,直接伸向了幽州,打破了袁绍刻意维持的势力平衡。
袁尚一派的谋士岂能看不出此计险恶,立刻群起攻之,帐内顿时吵得不可开交,甚至隐隐有人身攻击之语。
“够了!”
袁绍猛地一拍案几,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阵发黑。
他看着下面这些平日里口口声声忠心的谋士,此刻却为了各自拥护的公子,几乎要撕破脸皮,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看似庞大的基业,内部早已被这两个儿子的争斗侵蚀得千疮百孔。
“传令……”
袁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令显甫(袁尚),加快邺城新兵整训,一月内,必须抽调两万兵马北上幽州,交由袁熙节制!再令……显思(袁谭),严防并州,无令不得妄动!”
这最终的决定,看似折中,实则依然偏向了袁尚——将增援幽州的兵力交由袁尚在邺城筹措,而非动用袁谭的并州兵。
这微妙的倾斜,如同在袁谭及其支持者心中那熊熊燃烧的妒火上,又浇了一瓢热油。
消息传回彭城,郭嘉靠在榻上,听着徐庶的汇报,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笑意。
“袁本初……终究是做出了最利于内斗,而非最利于战局的选择。”
他轻咳两声,继续道,“袁谭此刻,想必已是怒不可遏。我们……再帮他添一把火。”
“祭酒之意是?”徐庶躬身问道。
“让我们在邺城的人,设法将一份‘清单’送到袁谭手中。”
郭嘉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清单上,详细罗列袁尚近月来,以支援前线、整训新兵为名,从河北各郡调拨的粮草、军械、财帛,其中……可‘适当’夸大其数目,并暗示其中相当一部分,被袁尚及其亲信(如审配、逢纪家族)中饱私囊,或用于笼络邺城及冀州的本土豪强。记住,证据要做得似真似假,留有追查的余地。”
徐庶立刻领会:
“妙!袁谭正因不得增援幽州而愤懑,得此‘清单’,必以为抓住了袁尚贪墨军资、结党营私的把柄,定会暗中调查,甚至向其父告发!
届时,无论袁绍信与不信,袁氏兄弟之间的裂痕,都将再难弥补!”
“正是。”
郭嘉点头,“另外,令赵云所部,加大对袁绍来自并州方向粮道的袭击力度,但动作要狠,缴获要多。
要让袁谭感受到切肤之痛,让他觉得,正是因为袁尚的无能(导致幽州叛乱牵扯兵力)和父亲的偏心(不让他动用兵力解决粮道威胁),才使得他的并州蒙受损失。”
刘晔补充道:“是否可令细作在河北散播童谣,诸如‘冀州粮,填邺仓;并州血,洒疆场’之类,进一步激化矛盾?”
“可。”
郭嘉赞许道,“子扬此议甚佳。民谣诛心,最是难防。”
一系列阴损却精准的指令,再次悄无声息地发出。
郭嘉如同一位高明的医者,却专擅放大病灶、挑动痈疽,他要让袁绍集团的内部矛盾,从暗流汹涌,彻底变为公开的溃烂。
与此同时,官渡曹营。
曹操看着探马送来的,关于袁绍内部因幽州之事争吵不休,以及袁谭、袁尚矛盾激化的密报,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郭奉孝这把火,放得真是时候啊。”
他对着下首的荀彧、程昱道,
“袁本初如今是进退维谷。
进,则惧我与朝廷夹击;
退,则恐辽东糜烂,更惧内乱爆发。
其麾下谋士各为其主,已难形成合力。”
程昱阴笑道:
“明公,此乃天赐良机!
我军是否可主动出击,寻袁绍一路兵马,狠狠敲打一下?
或可派使者密会袁谭,许以好处,诱其……”
曹操摆手打断:
“不必。此时插手,反为不美。
郭嘉欲使其内乱,我便成全他。
传令各部,紧守营垒,暂不主动寻衅。
但……要做出积极备战的姿态,弓弦拉满,引而不发!
让袁绍不敢轻易从正面抽调兵力。”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
“至于淮南……告诉子孝(曹仁),庐江暂且围而不攻,保存实力。
江东孙权有周瑜辅佐,急切难下。
我们的目光,或许该转回中原了。
只待河北有变……”
荀彧颔首:“明公深谋远虑。静观其变,待其自乱,方为上策。”
北线的战局,因辽东烽火与内部倾轧,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双方大军依旧隔垒相望,但大规模的冲突明显减少,仿佛两只巨兽在激战正酣时,忽然都意识到了自身内部的问题,不约而同地暂缓了撕咬,转而舔舐伤口,警惕地注视着对方,更警惕着来自自身阵营后方的暗箭。
然而,这平静之下,是远比真刀真枪更为凶险的较量。
郭嘉以人心为战场,以流言为刀兵,不断切割着袁绍集团的凝聚力。
数日后,并州,晋阳。
袁谭拿着那份由心腹秘密呈上的“清单”,双手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清单上罗列的物资数目庞大,其中指向袁尚及其党羽贪墨的暗示,更是如同毒刺,扎得他双眼赤红。
“父亲……你何其不公!
幽州之乱,皆因显甫无能,累及三军!
如今他却在邺城大肆敛财,结党营私!而我并州将士在前线流血,连粮草都屡遭劫掠!”
袁谭猛地将清单拍在案上,对身旁的郭图、辛评低吼道,“此事,绝不能就此罢休!”
郭图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低声道:
“公子息怒。此事需从长计议。
我们可暗中收集更多证据,待到时机成熟,一举呈于主公面前!
届时,看那审配、逢纪还有何话说!”
辛评也道:
“不错。
此外,公子还需加强与我等交好的河北士族联络,尤其是那些对袁尚一派不满的豪强。
唯有手握实力,方能在将来……有所作为。”
袁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杀意,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是邺城,也是他野心的终极目标。
“你们去办吧。记住,要隐秘,要拿到真凭实据!”
一场兄弟阋墙的暗战,在郭嘉的推波助澜下,悄然升级。
彭城行宫内,郭嘉听着各地暗线传回的消息,知道种子已经播下,只待开花结果。
他疲惫地闭上眼,对蔡琰轻声道:
“昭姬,河北这盘棋,最凶险的部分……快要过去了。接下来,就看袁本初何时……撑不住了。”
蔡琰握着他冰凉的手,柔声道:
“奉孝,你已尽力。且安心静养,朝中诸事,尚有我与元直、子扬。”
郭嘉微微摇头,目光却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低语道:
“只怕……曹孟德不会给我们太多安静的时间了。
河北若乱,他岂会甘作壁上观?
江南的刘备,又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
这乱世……一刻也停不下来啊……”
他的声音渐低,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洞悉命运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