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韩非讶异的是豆子的吃法。
韩国亦有豆,多是整粒煮食,或做酱,而在咸阳,豆子似乎被玩出了花样。
他曾在市集食摊,见到热气腾腾、乳白醇香的“豆浆”;见到方方正正、雪白柔嫩的“豆腐”,可煎可炖,价廉易得;甚至还有一种名为“腐竹”的干物,用水一泡便恢复软韧,滋味独特。
就连最底层的力夫,在就着陶碗喝那金黄的小米粥时,也懂得撒上一小勺炒香磨细的黄豆粉,粥体瞬间变得顺滑浓稠,果腹之感倍增。
陪同的秦吏见他目光停留,便多说了两句:“此皆赖安秦君所传之法。豆贱而易得,如此加工,营养丰富,顶饱耐饥,冬日里尤其暖身。如今咸阳周边,乃至我大秦许多郡县,已渐次推广。”
安秦君,又是这个名字……
韩非默然。
而最让他心头震动,乃至生出一丝复杂寒意的,是入冬前咸阳城几乎每家每户都在习惯使用的一种物事。
那是一种用灰黑色、中间布满孔洞的“石炭”饼,陪同者称其为“蜂窝煤”,以及安放此物所使用的铜制或铁制炉具。
炉体不大,却设计巧妙,下有进风口,上有炉盘可置锅烧水,侧边接出一根铜管或铁管,通往屋外。
秦人称之为“蜂窝煤炉”与“烟道”。
他亲眼见到寻常人家,在院中或厨下熟练地夹起一块蜂窝煤放入炉中点燃,不过片刻,炉上陶壶里的水便滋滋作响,冒出热气。
妇人们用这热水浣洗衣物、清洁厨具、甚至只是灌一个“汤婆子”暖手暖脚,孩童冻得通红的小手,也可以在炉边迅速回暖。
而燃烧的烟气被烟道引走,屋内并无多少呛人味道。
“以往冬日,取薪烧炭,费时费力,烟气弥漫,且非家家舍得。贫者冻馁而毙者,不在少数。” 那秦吏说起此事,语气中带着一种真实的感慨,“自打推广了这炉子与蜂窝煤,冬日里随时有热水,屋里也暖和多啦。煤价低廉,即便是寻常人家,也负担得起。这几年冬日,咸阳城内冻死之人,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
韩非站在深秋的咸阳街头,看着不远处一户寻常人家门内透出的温暖炉火光亮,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的模糊声音,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混杂着钦佩与恐惧的寒意。
这不是贵族炫耀式的奇技淫巧,也不是自上而下的强力压迫。
这是润物细无声地,从根本上改善着最广大庶民的生存境况。
热水、暖屋、精细的粮食、易得的豆制品……这些看似微小的东西,累积起来,便是一座名为“安居”的、坚不可摧的高墙。
民心如水,谁予活路,便向谁流。
他不敢想象,若非如今天下消息闭塞,列国交通阻隔,秦国的这些变化一旦广为人知,六国境内那些在苛政与战乱中挣扎求生的庶民,会有多少拖家带口,如百川归海般涌向秦国。
到那时,六国失去的将不仅仅是民心,更是最根本的赋税、兵源与存在的根基。
这比十万精兵压境,更可怕。
而这一切变化的背后,似乎都若隐若现地晃动着一个影子——安秦君,燕丹。
那个被秦王以国都为封地、极尽恩宠,却又神秘得很少出现在公开场合的他国质子,一个曾经被六国鄙视,抛弃故国求荣的彻侯。
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是只会献媚惑主的佞幸,还是……一个真正拥有着超越时代智慧,并能将之切实推行,惠及庶民的奇才?
这个疑问,如同藤蔓,在他心中纠缠蔓延,竟比他那些关乎天下大势、法家精义的沉重思考,更让他难以静心。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安坐在书斋,仅凭那些来自秦王的,经过筛选的问题和借阅的文章,去推演和评判这个国家。
他需要知道更多,关于那个燕丹,关于这些改变如何发生,关于秦国平静水面下真正的洪流。
于是,在他入秦数月后,第一次主动提出了访客的请求,拜访对象是他在这座冰冷都城中,唯一尚有旧谊可循的人——李斯。
李斯府邸的仆役见到他,显然有些惊讶,但仍恭敬地将他引入。
李斯似乎刚处理完公务回府,身着官服,在书房接见了他。
看到韩非手中提着的一坛酒,李斯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随即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带着惯有的熟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打趣道:“非兄大驾光临,已是蓬荜生辉,何须如此客套?难道我李斯府上,还少你两口酒喝不成?”
韩非将酒坛置于案上,手指拂过粗陶坛身,声音平淡:“非秦酒,乃韩酿。入秦日久,偶得些许,思及故旧,特来共酌。”
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许,他日再难饮到。”
李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在那坛韩酒上停留一瞬,没再说什么,只吩咐仆役准备几样清淡的下酒菜。
很快,几碟时蔬、炙肉、豆脯并两副酒具便送了上来。
送菜的是两个少年,年长的约莫十五六,年幼的十二三,容貌与李斯有几分相似,举止安静有礼,放下食案后便行礼退出,目不斜视。
退出书房,掩上门,年少的次子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兄长:“阿兄,这位便是父亲常提起的韩非公子?听闻他对秦……并无甚好感,缘何父亲还与他单独饮酒?”
年长的长子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眼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一丝了然,轻声道:“韩公子心系故国,坚守其志,此乃国事、公义。然私下里……”
他微微一顿,声音更低,“父亲视其为平生挚友,此情从未稍减。只是世事如棋,立场殊途,父亲亦有多为难处。今日韩公子主动来访,父亲心中,怕是欣慰多于其他。勿要多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