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炭盆燃烧着银屑炭,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酒过数巡,李斯脸上泛起淡淡红晕,韩非素来酒量浅,此刻也有些微醺。
那坛韩酒,味道辛辣中带着故土的绵苦,两人都未多言,只是默默对饮。
几杯下肚,氛围似乎松动了些许。
韩非放下酒樽,目光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仿佛不经意般开口:“秦地冬日,似乎……并不难熬。”
李斯为他斟酒,随口应道:“比之以往,确是好过许多。”
“庶民之家,竟也能如贵介一般,随时可得热水暖屋。” 韩非转过头,看向李斯,目光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幽深,“磨坊便民,豆制品花样繁多,价廉物美……这些,总不会是凭空而来。”
李斯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他看着韩非,对方眼中并无质问,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探究,他知道韩非迟早会注意到这些,也迟早会问。
以韩非之智,隐瞒或搪塞并无意义,反而可能彻底毁了此刻这难得缓和,甚至带着一丝旧日温情的气氛。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喉结滚动,似是将某些忧思也一并吞下。
然后,他放下酒樽,直视韩非,吐出了一个名字:“是安秦君,燕丹。”
果然。
韩非心中并无太大意外,但得到确切的答案,仍让他心头那根弦轻轻一颤。
他沉默着,等待李斯的下文,或者,等待自己心中更多疑问的浮现。
然而李斯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只是拿起酒勺,再次为两人斟满,动作不急不缓。“非兄,”他声音因酒意而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有些事,知道便知道了。有些名字,听过便听过了。”
韩非看着他。
李斯的眼神不复平时的精明算计,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真诚,以及一丝……警告。
“咸阳很大,秦宫很深。” 李斯的声音压得更低,身子也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韩非,“有些人与事,并非外间可轻易揣度。安秦君……大王视之,重逾性命。此非虚言。”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借着酒意,说出了近乎直白的劝诫:“非兄才学,天下罕有。大王爱才,亦知你心存故韩,故以客礼相待,优容至今。然,有些界线,逾越不得。有些人,更是……招惹不得。”
韩非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已翻江倒海,李斯的话,印证了他最深的猜测,也挑明了他如今处境的微妙与危险。
秦王对燕丹的重视,远超寻常君臣甚至宠幸,那是一种不容任何人触碰的绝对禁忌。
而自己,一个心怀故国、对秦国抱有审视甚至敌意的“客人”,贸然探究与燕丹相关之事,无疑是在雷池边缘行走。
他没有追问燕丹究竟有何特别,也没有质疑李斯的警告。
他只是缓缓举起重新满上的酒樽,向李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酒液滚烫,一路烧灼至胃底,却也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诸多波澜。
“酒甚好。” 韩非放下空樽,如是说,仿佛他们方才谈论的,只是酒水滋味。
李斯看着他,眼中复杂神色一闪而过,最终也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举杯同饮。
之后,两人不再谈论国事,也不再提及任何敏感的名字。
只是回忆些许稷下学宫的旧人趣事,说起某某同窗如今何在,某某师长又添了新作。
酒意渐浓,话语渐少,很多时候,只是默默对坐,听着炭火偶尔的噼啪,看着窗外夜色彻底吞没最后的天光。
直到韩非起身告辞,李斯亲自送他到府门,夜风凛冽,吹散了两人身上最后一点暖意与酒气。
“非兄,保重。” 李斯在门槛内,拱手一礼。
韩非站在石阶下,回身,亦是郑重一礼:“李兄,亦请珍重。”
一个仍着韩式深衣,孤高冷寂;一个已彻底融入秦官袍服,沉凝莫测。
中间隔着数步石阶,仿佛隔着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韩非转身,步入咸阳深沉的夜色。
李斯独立门前,望着那渐行渐远、最终被黑暗吞没的背影,久久未动。
夜风呼啸,卷动他官服的衣摆。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送他至边境、对他说“莫忘今日同窗之谊”的瘦削青年。谊或许未忘,然世事滔滔,早已换了人间。
他缓缓合上府门,将寒风与故人,一同关在了门外。
与李斯那场酒后的深谈,像是在韩非孤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终究搅动了停滞的水面。
他依然沉默,依然固执地使用韩国的文字书写,但心中那个关于秦国为何与众不同的疑问,以及那个名为“燕丹”的影子,却不再只是压抑的沉思,而是催生出了一丝想要直面探询的冲动。
几日后,一份以工整韩文书就、措辞谨慎却不失礼仪的简牍,经由李斯之手,递入了咸阳宫。
这是韩非入秦以来,第一次主动向秦王表达求见的意愿。
简牍中言:愿就前呈着述,或秦王心有疑窦处,与大王当面探讨论难。
这份简牍被呈到嬴政案头时,他正在批阅奏疏,展开看过,冷峻的眉眼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悦色。
他欣赏韩非的才学不假,但更看重的是这种主动的“姿态”。
这意味着,这位骄傲固执的韩国公子,或许在严酷的现实与秦国悄然发生的改变面前,那坚硬的内心外壳,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传。”嬴政放下简牍,只吐出一个字。
午后,咸阳宫某处偏殿,阳光透过高窗,在地面投下规整的光斑。
殿内陈设简洁,正中主位设秦王御案,下首左右各设两席。
嬴政端坐于上,玄衣纁裳,神情平静中带着一丝专注的审视,李斯奉命陪坐于右首下席,面色看似如常,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他眉宇间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韩非在殿外解剑去履,整理衣冠后,深吸一口气,迈步入殿。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踏入秦国的权力中枢,直面那位传闻中年轻却手段狠厉的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