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谭浩在宇宙边际的光雾中无意识地翻身时,天武大陆正被清晨的薄雾笼罩。他睡梦中的呓语混杂着前世记忆里出租屋的潮湿气息:“别催了……房租明天就交!”裹在身上的星毯因这一滚滑开半角,露出了压在枕下的半块糖葫芦糖壳——那是三百年前某个雪天,他偷偷溜出皇宫买的,糖壳化了又凝,竟成了块透明的琥珀。
万里之外,南楚的市井街头,卖早点的老张头刚掀开蒸笼,白茫茫的热气扑面而来。他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炊饼,直起身时,后颈忽然窜过一阵奇异的酥麻。这感觉顺着脊柱直冲头顶,他膝盖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冰凉的石板上。蒸笼的热气熏着脸,他却浑然不觉,只怔怔地望着门前那株老槐树——昨日还昂首向天的枝桠,此刻竟纷纷垂下新抽的嫩芽,仿佛在向谁躬身行礼。
“老张头,你这是咋了?”隔壁绸缎庄的王娘子拎着竹篮路过,话还没说完,自己的脚腕也跟着一软,竹篮“啪嗒”落地,里面的鸡蛋骨碌碌滚到老张脚边。两人对视一眼,都想起昨夜梦中那片翻涌的星河——有个青衫身影在光雾里打了个滚,他们的魂魄仿佛也跟着轻轻一晃,醒来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得俯下身,才配聆听那安稳的呼吸。
这念头如春草般在大陆上悄然蔓延。幽州城墙上,巡守的士兵脱下铁靴,赤足跪行在垛口之间;漠北草原上,奔腾的马群不再扬蹄,而是屈着膝,像踏在云朵上般缓步前行;最奇的是青蚨剑派的演武场,两个筑基期弟子比试剑法,本该腾跃如风的身影却紧贴地面游走,剑尖挑落的花瓣轻轻飘落泥地,不敢惊起半分尘埃。
林诗雅的玄色法袍拂过北境安置营的积雪时,正目睹这奇异的一幕:二十几个灾民围在粥棚前,无一例外都是跪坐的姿势,木碗安稳地搁在膝头;分粥的老妇人也是半跪着,递出木勺时手腕压得极低。更远处,一个裹着破棉袄的娃娃正扶着草垛学步——不是摇摇晃晃地站立,而是用膝盖蹭着雪地往前挪,像只毛茸茸的幼兽。
“阿娘,疼。”娃娃仰起冻得通红的小脸。抱着他的妇人跪坐在地,用生满冻疮的手揉着他膝盖上的补丁:“乖宝忍一忍,这样才不会吵着九皇叔歇息。”
林诗雅的眉头微微蹙起。她召来安置营的老医师,对方正捧着药箱跪行而来,见到她竟要行大礼,被她伸手托住臂弯:“不必多礼。”
“圣女大人,您没感觉到吗?”老医师的手按在胸口,“今早醒来,这口气就喘不顺畅。站着时仿佛有千钧重压顶,可一旦俯身……”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微光,“就像靠在了自家热炕头,说不出的踏实。”
林诗雅闭目凝神,灵识如细丝般探入天地。这一探,她的睫毛轻轻一颤——整片北境的空间结构,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低了三分!原本垂直流转的天地气机,此刻仿佛被无形之手抚平成层层叠叠的云絮,直立之人灵脉与之相冲,自然会感到滞涩不适。而俯身跪坐时,人身灵脉恰好与这平顺的气机相合,反倒最为安然。
“不是天地变了……”她望向天际那片比往日更加柔和的星河,声音轻得像雪落,“是我们的心,再也舍不得让他独自承担那份仰望的重量。”
与此同时,大夏皇宫的含章殿外,玄箴的皂色官靴停在石阶前。三十七位内阁大臣悉数跪在汉白玉阶上,最年长的吏部尚书白发铺地,见他到来,以额轻触阶面:“玄大人,您来了。”
“这是为何?”玄箴欲弯腰搀扶,老尚书却摇头:“使不得。您看这殿门,是否比昨日矮了半尺?”他抬手指向朱漆殿门——昨日还需仰视的门楣,此刻玄箴平视即可见顶。“工部来报,各地屋檐都在自行降低,门廊收窄,连城墙的垛口棱角都变得圆润。”
工部侍郎膝行上前,捧着竹简的手微微发颤:“玄大人,有御史参奏,说此举……有辱体统。”
“胡说八道!”角落里猛地爆出一声怒喝。户部侍郎跪得久了,膝盖硌在石阶上,此刻撑着手臂吼道:“三百年前北戎铁骑压境,是九皇子在城头守了三天三夜,用一片草叶为咱们挡下十万大军!十年前瘟疫横行,他翻个身就震散了漫天毒瘴!如今他只想睡个安稳觉,咱们弯一弯腰,有何不可?”
玄箴望着殿内高悬的《民生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一枚旧铜钱——那是谭浩当年随手塞给他的,笑称“买糖葫芦找的零头,比那玉玺更有人情味”。他忽然蹲下身,将铜钱轻轻放在石阶上,然后俯下脊背,用掌心贴着地面将它拾起。
“尊严不在于站得多高,”他的声音如同浸过月色的青铜,沉静而坚定,“而在于明白,该为谁俯身。”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已停。三十七道身影不约而同地将身躯俯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石阶。
而在宇宙的尽头,谭浩又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这床怎么老是晃悠……谁在摇啊?”
这声含糊的呓语,如同石子落入平静的心湖。幽州城墙上的士兵将腰弯得更深,漠北的马群膝盖沉入草甸,青蚨剑派那两名比剑的弟子,更是贴地滑出数丈,剑尖轻挑,花瓣无声落泥,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动。
谭浩裹紧了星毯,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前世的嘈杂声隐约传来——不再是房东的拍门声,而是“哐当”作响的地铁施工声。他无意识地抓了抓耳朵,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
与此同时,天武大陆某处修筑水渠的工地上,领头的老师傅抹了把汗,对伙计们压低声音喊道:“都轻着点!九皇叔嫌吵呢!”于是,铁锹入泥的声音轻了,夯土的号子低了,连独轮车的车轴,也被悄悄涂上了厚厚的油脂。
宇宙边际,光雾氤氲。谭浩紧蹙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