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尽头,混沌光雾之中,谭浩睡得正沉。他无意识地蜷了蜷脚趾,盖在脚踝上的那条破旧星毯又往下滑了些,露出一截闪烁着细碎星辉的小腿——那是创世神权柄与灵魂融合后自然逸散的法则微光,可他自个儿还只当是毯子破了洞,漏风。
“这破毯子……”他含糊地嘟囔着,右腿轻轻一蹬,像是睡梦中嫌热,想把缠着的被子踢开。
这随意的动作刚起,一道肉眼难以察觉的金色涟漪便自他脚边荡漾开来,以超越常理的速度穿透层层时空壁垒,径直落向了天武大陆。
归心塔内,林诗雅正对着案头的《新民志》抄录新近的条目。她执笔的手忽然一顿——砚台里那泛着油光的红油墨汁,竟无风自动,泛起了细密的涟漪,连带着整座塔基都传来极其轻微的晃动。“又震了?”她垂眸看向杯中微微晃动的倒影,发梢随着震动轻轻飘起,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慌。
自从三个月前那场红油雨泽被苍生,天武大陆的地脉就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梳理抚平,即便偶有震动,也再不曾有过伤筋动骨的大灾。
她的指尖刚触到案头那根枯黄的狗尾巴草(那是谭浩去年随手从路边扯下,笑嘻嘻插在她鬓边的,她虽收在玉匣,却常忍不住拿出来看),一股清冽而熟悉的地脉波动便顺着掌心直抵识海深处。
林诗雅瞳孔微缩——这波动的韵律节奏,竟与她前几日在星河尽头悄然感知到的、谭浩沉睡时的呼吸频率完全吻合!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慵懒而平稳的节拍,连那细微的尾韵都透着股困倦的绵长。
“原来并非地脉自身在震。”她唇角轻轻扬起,将那根狗尾巴草轻轻按在心口。
此时,窗外一道幽蓝色的地光倏然闪过,映亮了塔外新立起不久的石碑林。最前排那方青石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新刻的字迹:“地动安民,非为灾厄。”那字迹尚新,还隐隐散发着未干的、混合着红油的墨香。
与此同时,京都工部值房内的烛火轻轻摇曳了三下。玄箴刚放下北境使者呈上的那块羊脂玉,案头那本《静治法典》修订稿便“哗啦”一声自动翻过一页。“大人!”一名小吏举着被震得有些歪斜的算盘冲进来,“全国三百六十座古桥的榫卯结构,都在刚才自行复位了!还有扬州段堤坝的那道裂缝……您看这个!”他捧上一块黑黢黢的石头,凑近了竟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牛油香气。
玄箴接过石头,指腹细细摩挲着表面那些细密而润泽的纹路。这石头是从堤坝裂缝深处取出的,原本应是泥土的地方,竟被一种温热的油质浸透,固化成了比寻常岩石更为坚韧的材质。“大人,北方旱区的急报!”另一名差役举着染了油香的羊皮卷奔入,“地动之后,旱区凭空冒出了三百多眼热泉,泉水都是温的,百姓们说……喝着竟有点花椒的麻香味!”
玄箴走到窗边,晨光中,外面蒸腾的雾气裹挟着若有若无的香辣气息弥漫进来。他望着远处,百姓们扶着门框站稳,脸上带着笑,有妇人拍打着震落的棉被上的灰尘,孩童们追逐着扬起的尘土,欢叫着:“抖土节到咯!给九皇叔清梦咯!”
“从前,是我们祈求天地垂怜。”玄箴转过身,袍角拂过案头的《静治法典》,油墨的香气混着热泉的暖雾,悄然钻入肺腑,“而今,是这天地在小心翼翼地为一个人掖好被角。”
星河尽头,谭浩在睡梦中皱了皱鼻子。他翻了个身,把滑下去的破毯子往上拽了拽,指尖无意识地揪着毯边那个破洞——洞眼里漏出的星辉,在他掌心聚成一颗小红椒模样的光点。“辣……”他咂了咂嘴,喉咙里溢出含混的咕哝,“这锅底……辣椒放多了……”
这声嘟囔尚未消散,天武大陆那温和的震动便如同被按下了休止符。微微摇晃的楼宇稳稳停住,滑至半途的山石悄然扎根,火山口喷出的白烟也“咻”地一下缩了回去。百姓们扶着墙直起身,有老汉拍着腿笑道:“九皇叔睡安稳咯!咱这地基也消停啦!”
林诗雅望着杯中已然平静的红油墨,轻轻将那根狗尾巴草别在鬓边。归心塔外的地光渐渐消散,却在石碑林间留下了一片淡红色的柔和光晕,宛若云端谁人打哈欠时呼出的暖意。
玄箴俯身拾起被轻微震落在地的北境羊脂玉,玉质的表面不知何时凝结了一层极薄的油膜,映出一个模糊而温暖的笑脸。他将玉轻轻放回《静治法典》之上,油香与墨香在晨光中交织成缕,飘向窗外正在悬挂“抖土节”红绸的欢快人群。
而在混沌深处,谭浩裹紧了那方破旧的星毯,蜷缩着身子又翻了个身。他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自己的胃部,喉间溢出一声满足的轻叹——方才的梦境里,他仿佛吃了一顿极其酣畅淋漓的火锅,辣得额头冒汗,可胃里却暖融融的,像揣了块被正午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石头。
“明天……”他闭着眼睛,含糊地梦呓,“得让御膳房……多备点辣椒……”
这声带着睡意的指令刚落,天武大陆上拂过的风,似乎都默契地放缓了半拍。所有弥漫着香辣气息的雾气都轻柔地打了个旋儿,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那道来自星河尽头的、慵懒而温暖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