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的菜园里,青石板上还凝结着细密的露珠。
谭浩蹲在湿润的土垄边,手里的粗陶壶微微倾斜,清水顺着他的指缝,缓缓渗入新栽土豆苗的根须周围,泥地上立刻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他伸出指尖,轻轻拨开覆在嫩绿苗茎上的碎土。那只花公鸡扑棱着翅膀,从他肩头跳到了土垄的另一端,用尖喙小心翼翼地啄了啄其中一株格外纤细的幼苗——那是谭浩今早特意分出来,要重点照看的。
“急什么,小祖宗。”谭浩屈起手指,轻轻弹了弹花公鸡鲜红的冠子,语气里带着点儿哄劝的意味,“等你把这片地的虫子都捉干净,晌午给你多加一把小米。”他仰头望了望东边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又低头仔细比划着苗与苗之间的间距,裤脚沾上了泥点也浑然不觉,“雅儿姐说得在理,这垄沟看来是得再拓宽半寸……”
“谭九。”
清冷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林诗雅不知何时已还剑入鞘,月白色的裙摆被晨露打湿了一小片,她正垂眸凝视着地面上那道淡金色的痕迹。她素白的手指悬在金光纹路上方半寸之处,却迟迟没有落下——那些金纹正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缓缓向泥土深处钻去。凡金纹流过之处,原本有些板结的土块竟泛起了油润的光泽,甚至连几株昨日被赵青阳踩踏过的菜苗,此刻也颤巍巍地支棱起了原本蔫软的叶片。
谭浩直起腰,将陶壶放在脚边,叼在嘴角的草茎轻轻晃了晃:“雅儿姐又发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手挠了挠后颈,“那光墙散得倒是快,昨天还跟一道金栅栏似的竖在那儿。”
“消散的并非光墙本身。”林诗雅忽然蹲下身,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地面。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一缕金纹中流转着一种让她道心都为之震颤的力量——那并非寻常的灵气,也非天地法则,更像是……某种能够“定义”灵气与法则的更为本源的东西。
“你的这座院子……正在‘消化’周围的规则。”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这些金纹渗入泥土,连泥土最基本的‘性质’都被改变了。现在就算扔一块顽石进来,它恐怕也会觉得自己理应变成滋养作物的肥料。”
谭浩歪了歪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这菜园子,生来就该长菜。”他蹲回去,继续给苗浇水,“就像你那剑穗非得用星辰蚕丝才配得上,我这方水土,天生就得会养土豆——它要是不乐意?那它大可以继续当它的石头去。”
林诗雅猛地抬起头。
她看见谭浩的指尖掠过一株苗叶时,沾着泥渍的指腹只是随意地一蹭,那株原本有些蔫黄的苗尖,竟瞬间焕发出翡翠般鲜活的绿色。那并非依靠灵力灌输,也不是借助灵药滋养,更像是在他触碰的刹那,他“告诉”了那株幼苗:你现在,该绿了。
十里外的山巅之上。
赵青阳跪坐在冰冷的碎石间,七窍渗出的黑血已经凝固成暗红的痂块,但腥甜的气味依旧不断钻入他的鼻腔。他死死攥着那枚残破的天律玉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这是执法殿赐下的最后一道保命信物,本应能直接连通灵界天律核心,绕过那该死的金光壁垒直接降下惩罚。
“天律在上!”他咬紧牙关,将体内最后一丝灵力注入玉符,喉间涌上的血沫让他声音嘶哑,“请助我……碾碎那个逆天妄为之徒!”
玉符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赵青阳狂喜地抬头望去,却看见头顶的云层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弧度扭曲、变形——原本厚重堆积的积雨云,竟缓缓凝聚出一个轮廓,那形状,像极了谭浩菜园里刚挖出来的、还带着湿泥的大土豆。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脚下的山岩正在变得松软、塌陷,碎石不断陷入他的靴底,仿佛整座山峰都在无声地宣告:“我理应成为一块肥沃的菜地”。
“放肆!”他嘶声怒吼,可脱口而出的却是——“本大爷辛辛苦苦种的土豆,也是你这等小人能碰的?”
赵青阳如遭雷击,浑身僵住。
这分明是昨日谭浩站在光墙后面,带着几分戏谑说出的原话!
他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可喉咙却像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话语完全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外蹦:“敢踩我的菜苗?信不信我把你直接埋进土豆窖里当肥料?”“这土得松三分,水得浇七成,你懂个屁!”
他踉跄着试图站起来,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影子正逆着阳光,扭曲地朝着山巅爬行,在地面上拖拽出的痕迹,活脱脱就是谭浩蹲在菜地里,悠闲拨弄土块时的模样。
“不……这不可能!”他发疯似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那枚天律玉符在他手中“咔嚓”一声碎成了齑粉,“此处乃是天律显化之地,你区区一个凡界皇子,怎可能……”
“谁在我地盘上偷偷摸摸搞小动作?”
远在菜园的谭浩突然皱起了眉头。
他直起腰,手里的陶壶“咚”地一声搁在青石板上,声响惊得花公鸡扑棱棱飞起,落在了老槐树的枝桠上。他仰头望向十里外山巅的方向,嘴角扯出一抹不耐烦的弧度:“偷学我的台词?真当我这菜园子是任人唱戏的台子?”
他随手从地上捡起半截枯黄的草茎,漫不经心地往空中一抛。
那草茎打着旋儿升到半人高,突然诡异地定在了空中,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笔,以它为引,在空气里划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x”号。
“罚你三天之内,只能说‘我要吃土豆’。”谭浩嘀咕着,又蹲了回去,重新拿起陶壶,“也省得你再多废话。”
十里外的山巅上,赵青阳所有的怒吼和咒骂戛然而止。
他张着嘴,喉结上下剧烈滚动,可无论他如何拼命用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只剩下反复的、单调的一句话:“我要吃土豆。”“我要吃土豆。”“我要吃土豆……”
他彻底瘫软在变得松软如泥的土地上,看着自己的影子渐渐与山岩的轮廓融合,听着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话语在山谷间空洞地回响,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强大的修士,而是在对抗这片天地间,正在被重新“定义”的规则本身。
菜园里,林诗雅的指尖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她看着谭浩漫不经心地浇完最后一垄苗,弯腰将陶壶放回墙角,又顺手从老槐树上摘下一片嫩叶,递给扑棱过来的花公鸡啄着玩。忽然间,她觉得自己曾引以为傲、坚如磐石的道心,此刻正像一块被温水缓缓泡软的玉石,表面裂开了无数细密难察的纹路。
“谭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究竟是……”
“雅儿姐!”谭浩突然扭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发现宝藏般的兴奋,“你闻到没有?”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手指向墙角那堆新翻的土壤,“我昨天埋下去的豆饼开始发酵了,这味道——”他竖起大拇指,咧开嘴笑了,“绝对够劲!保准能让咱的土豆秧子蹭蹭往上长!”
林诗雅望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一时间,所有到了嘴边的疑问,都哽在了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见过太多强者,有的威严如狱,令人敬畏;有的高傲如星,遥不可及。可眼前这个人,叼着草茎蹲在泥地里,连道袍的下摆都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浆,偏偏却能随手将天道法旨碾成碎末,让上界的规则乱成一团散沙。
“这哪里是什么废柴皇子……”她望着谭浩蹲在土垄间,认真数着苗株的背影,喉头微微发涩,“这分明是个……连至高无上的天道,都能气得想哭的混世魔王。”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变得温暖起来。谭浩终于直起腰,拍了拍裤腿上沾的泥土。
他并没有注意到,地面上那道淡金色的痕迹已经完全渗入土壤深处,消失不见。而原本只到院门口的菜园边界,不知何时,悄然向着山脚的方向延伸了半尺——新翻垦的泥土泛着油亮乌黑的光泽,隐约能看见有金色的纹路在土壤之下静静流转,宛如某种正在悄然生长、扩张的庞大根系。
花公鸡忽然扑棱着翅膀冲进菜地中央,对着某一块泥土“咯咯咯”地急促叫唤起来。
谭浩凑过去一看,乐了——不知是谁,往土里埋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此刻,那石头表面竟生出了细密如须的根茎,正努力地往周围的泥土里钻探,那副急切的模样,活像一颗憋足了劲、急着要发芽的土豆。
“得,又多了个一门心思想当土豆的。”他弯腰把石头捡起来,随手扔进了墙角的“杂物堆”——那里面已经躺着三截断剑、半块碎裂的玉佩,还有一张被精心折成了纸飞机模样的天律法旨。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望着眼前似乎又宽阔了一点的菜园,喃喃自语:“明天得记得再去铁匠铺买把新锄头……照这个势头,这块地儿,怕是很快就不够用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