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转绿,司机松开刹车,车子缓缓前行。
孙连城手中的笔停在纸上,名单只写了三个人。他把纸折好,塞进公文包夹层,抬头看向前方。
城市银行的大楼就在两个路口之外,玻璃幕墙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直接开进去。”他说。
司机应了一声,拐过街角,驶入银行正门前的环道。
车轮碾过地砖接缝时发出轻微震动,车身微微一晃。孙连城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银行大厅还亮着灯,但值班人员明显少了。前台坐着一个年轻女职员,看见他走来,立刻低下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孙连城没有停留,径直穿过大厅,走向电梯。
电梯门打开,他按了顶层。
秘书站在角落里整理文件,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见是他,手里的档案差点掉在地上。
“孙区长……您怎么来了?”
“行长在吗?”
“刚走,说家里有事。”
“办公室钥匙呢?”
“我……我可以帮您开门。”
她跟上来,走得有些急,高跟鞋在地毯上陷得深一脚浅一脚。
走廊尽头是行长办公室,门牌擦得很亮。秘书掏出钥匙,手有点抖,试了两次才插进锁孔。
门开了。
屋里没人。窗帘半拉,外面的路灯照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斜线。
办公桌很整齐,笔筒、台历、电话都摆得一丝不乱。
孙连城走到桌前,拉开中间抽屉——空的。他又翻了左右两个,也没找到任何文件。
“断贷批文呢?”他问。
“应该……在归档室吧?”
“现在就去拿原件。”
秘书咬了下嘴唇,转身出去。
十分钟后,她抱着一份文件夹回来,双手递上。
孙连城接过,打开。
第一页就是大风厂断贷审批单,落款日期写着三天前,签字栏有行长亲笔签名,盖着公章。
他抽出随身带的手机,调出之前收到的电子版通知,对比时间。
执行断贷的时间,是督导组进驻当天上午九点十七分。
他冷笑一声。
“三天前签的字,为什么拖到那天才执行?”
秘书低着头,不说话。
“这份文件打印出来多久了?”
“应该是……昨天下午。”
“签名墨迹呢?”
他凑近看,又用手指轻轻蹭了下签名处。油墨还没完全干,留下淡淡印痕。
“你告诉我,一个三天前就签好的文件,为什么要等到督导组来了才突然执行?而且签名还是新的?”
“我……我不清楚流程细节。”
“你是他的秘书,不清楚谁清楚?”
她肩膀缩了一下,声音更低:“可能是……临时决定的。”
“临时决定?那为什么日期写在三天前?这是倒填日期。
你们想把责任往前推,让人以为决策早于督导组介入,跟政治无关?”
她没答话,只是站着,手指绞着衣角。
孙连城把文件合上,盯着她:“行长今晚到底去哪儿了?”
“说是回家,夫人身体不舒服。”
“哪个夫人?”
“欧阳副行长。”
孙连城眼神一闪。
他知道这个人。
李达康的妻子,银行分管信贷的副行长,平时不出头,但在内部很有影响力。
蔡成功提过一次,说找贷款时有人暗示要“打通内线”,但他没敢细问。
他把文件夹夹在腋下,“这东西我带走。”
“可……这不能外借。”
“我现在以区政府名义调阅,明天补手续。”
她说不出反对的话,只能看着他往外走。
走到电梯口,孙连城停下,回头问:“最近还有哪些企业被断贷?”
“这个……我没权限查。”
“那你去问风控部,记下名单,明天早上八点前发我邮箱。”
“可是行长没批准……”
“出了问题我负责。”
电梯门关上,他靠在角落,手里捏着文件夹。
刚才那一番话看似强硬,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表面动作。
真正的问题不在程序瑕疵,而在时机选择——偏偏卡在督导组进场那一刻,分明是要释放信号:有人不欢迎上面来人。
手机震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一条匿名短信跳出来:
“你老婆昨晚收了支票。”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五秒。
这话是冲着他来的,但用了误导性称呼。
要么是故意混淆视听,要么是在试探他的反应。
更可能的是,对方想把水搅浑。
把矛头引向某个高层家属,制造混乱,让他误判方向。
他删掉短信,重新打开通讯录,拨通财政局值班电话。
“我是孙连城。专项资金账户确认激活了吗?”
“已经完成,首笔五百万元明早到账。”
“有没有异常操作记录?”
“暂时没有。系统显示一切正常。”
“继续保持监控,有任何变动立刻通知我。”
挂了电话,他又给蔡成功发了条消息:“证据包准备得怎么样了?”
等了几分钟,没回。
电梯到了一楼。他走出银行大堂,夜风迎面吹来,带着一点凉意。司机已经把车开到门口,见他出来,立刻下车开门。
他没马上上车。
站在台阶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大楼。顶层的灯还亮着,但那间办公室的窗户黑着。
秘书应该还在里面收拾东西,不敢走太早。
这种时候,谁都不想沾事。
他忽然想起郑西坡说的话:“我们不怕闹事,就怕没人带头。”
现在他不仅是带头的人,也成了被盯上的人。
“去区政府。”他说。
司机点头,发动车子。
路上车不多,红绿灯接连通行。孙连城靠在座椅上,闭眼回想刚才那份批文的内容。
除了日期问题,还有一个细节不对劲——审批意见栏里没有风控部门的联签,按规定这种额度的断贷必须经过三方会签,但文件上只有行长一人签字。
越权操作。
这意味着要么风控被架空,要么有人默许违规。
都不是小事。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蔡成功回的消息:“资料快好了,有个新发现——上周他们让我签了一份补充协议,说是配合银行内部审计,但我没细看。
现在翻出来,里面有一条写着‘若股东变更,则自动触发贷款终止条款’。”
孙连城睁开眼。
“股东变更?大风厂最近没动过股权结构。”
“问题是,”蔡成功接着发,“我查了工商备案,有人伪造了我的签名,做了虚假增资登记,把我持股比例稀释到不足百分之三十。
如果银行拿着这个去认定‘实际控制人变更’,就能合法断贷。”
孙连城坐直身体。
这不是简单的拒贷,是设局。
先伪造股权变更,再依据合同条款断贷,表面合规,实则陷阱。
整个过程需要银行、工商代理、甚至可能还有内部法务配合。
链条很长。
但目的明确:搞垮大风厂,打断改革试点。
他回消息:“把那份协议打印出来,带上原始章程和所有股东会记录,明早九点前送到我办公室。”
“可……会不会有人在路上截?”
“你亲自送。走小路,别用公司车。”
发完这条,他把手机放回口袋,看向窗外。
车子正驶过跨江大桥,桥下的河水黑沉沉的,映不出光。
远处区政府办公楼还亮着几盏灯,其中一间属于他。
他知道明天会更麻烦。
但现在不能退。
车子下了桥,转入主干道。
一个骑电动车的男人从旁边超车,车筐里装着饭盒,塑料袋在风里拍打。
路边便利店亮着灯,店员站在门口抽烟。
一辆环卫车缓慢驶过,刷子在地上划出湿漉漉的痕迹。
这座城市还在运转。
而他刚刚撕开了一角黑暗。
车停在区政府侧门。
他下车,拎着公文包走进办公楼。值班保安见是他,点头打招呼,没多问。
电梯上到四楼,走廊安静,只有顶灯发出轻微电流声。
他打开办公室门,开灯,把文件放在桌上。
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个U盘,插进电脑。
这是他私下准备的备份设备,从未联网,专门用于接收敏感材料。
他再次给蔡成功发消息:“准备好后,把数据拷贝到独立硬盘,不要发邮件,不要传网盘。见面交。”
对方过了很久才回:“明白。”
孙连城拔下U盘,放进抽屉锁好。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银行大楼的方向看不见了,被几栋建筑挡住。但那股压力还在,像贴在背上的湿衣服,甩不掉。
他不知道谁发了那条匿名短信。
也不知道行长今晚到底去了哪里。
但他知道一件事——
从现在开始,每一步都得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