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把车停在大风厂正门外十米处。警灯在远处闪烁,红蓝光打在铁门上,映出几道焊死的钢筋轮廓。
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盯着前方。三十多个工人站在门内,手里握着钢管,有人蹲在地上抽烟,烟头忽明忽暗。
王文革站在最前面,额头缠着绷带,血迹已经干了,渗进纱布边缘。
他推开车门,风立刻灌进来。
一名工人抬头看见他,猛地站起身,把钢管往地上一顿。其他人陆续围拢,眼神警惕。
“你们不能进去。”王文革开口,声音沙哑,“今天谁敢动厂子,就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孙连城没说话,也没靠近。他站在原地,看着这群人。
他们脸上有疲惫,有愤怒,也有恐惧。他知道这些人不是冲他来的,也不是真要闹事。他们是被逼到这一步的。
远处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节奏缓慢但稳定。
众人回头,看见一个老人从夜色里走来。他穿着旧式军装,身形佝偻,右手拄着一根黑木拐杖,左手插在外套口袋里。
陈岩石一步步走近厂门。没人拦他,也没人说话。他走到王文革面前,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铁门。
他把拐杖插进两根钢筋之间的缝隙,身体靠上去,喘了口气。
“1978年,”他说,“我在这片空地上焊过第一台机床。”
工人们愣住了。有几个年纪大的互相看了一眼,低下头。
“那时候没有厂房,没有设备,连电都不稳定。”陈岩石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听得清楚,“我们白天干活,晚上开会,饿了啃窝头,冷了挤在一起睡。
建这个厂,花了三年零四个月。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活命,为了让工人有口饭吃。”
他顿了顿,抬手摸了摸铁门上的锈迹。
“现在有人想拆它?”他冷笑一声,“可以。但得先拆了我这把老骨头。”
王文革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钢管,慢慢松了点劲。
孙连城站在后面,一直没动。他看着陈岩石的背影,那件洗得发白的军装贴在瘦弱的身上,风吹得衣角微微晃动。
他忽然想起自己办公室墙上挂着的那幅星图——那是他当航天工程师时亲手画的银河坐标图,后来一直挂在区政府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
这些年,他很少抬头看它。可此刻,那张图在他脑子里格外清晰。
他转身走向秘书,低声说:“去车上拿东西。”
秘书一愣,“您说啥?”
“把我办公室墙上的星图取下来,送到厂门口。”
“现在?”
“对,现在。”
秘书不敢多问,快步跑向轿车。孙连城重新站定,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工人们不再叫嚷,也没有散开,但他们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单纯的防备和敌意,而是多了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几分钟后,秘书抱着卷轴回来。孙连城接过,亲手打开。
星图铺展开来,黑白线条清晰,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编号和坐标。
他走到铁门前,伸手将图的一角钉在门框上方。钉子是工人递过来的,锤子也是。
“这图挂了十几年了。”他说,“我一直觉得它是我的念想。但现在我想通了,有些东西不该只属于一个人。”
他把最后一颗钉子敲进去,退后一步。星图在风中轻轻摆动,像一面旗帜。
“大风厂能撑到现在,靠的不是哪个领导一句话,也不是哪笔贷款。”
他看着王文革,“是你们。是每一个在这里流过汗、受过伤的人。我不许任何人把它从你们手里夺走。”
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喊口号。
但有几个工人默默把钢管插进地里,站成了两排。有人开始检查铁门的焊接点,有人去搬来几把椅子,给陈岩石坐下。
孙连城走到老人身边,“您不该来这么远。”
陈岩石摆摆手,“我睡不着。一听消息就坐不住。”
“事情比你想的复杂。”孙连城压低声音,“那份合同是假的,但背后签字的人还没查出来。
银行那边动作太快,断贷批文三天前就签了,偏偏选在督导组进驻那天执行。这不是巧合。”
陈岩石眯起眼,“有人想借工人的手,把事情搅乱?”
“不止。”孙连城点头,“还想把责任推给蔡成功,甚至……牵连更高层。”
两人沉默片刻。风从厂区深处吹出来,带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
王文革走过来,站在几步外。他手里还拿着钢管,但垂了下来。
“刚才……是我冲动。”他说,“可外面传得太凶,说蔡总是内鬼,把设备早早就抵押了。兄弟们急了,怕明天连饭碗都没了。”
孙连城看着他,“你不该信那些话。”
“我不信,可别人信。”王文革声音低下去,“有人半夜给我打电话,说看到蔡总跟银行的人吃饭,还拍了照片。
我没证据,只能防着。”
“照片可以修,饭局也可以安排。”孙连城说,“你现在该做的,不是堵门,是盯住厂里每一台机器,每一份文件。
真有人想动手脚,一定会留下痕迹。”
王文革抬头,“您意思是……还有人在厂里搞事?”
“我不知道是谁。”孙连城说,“但我敢肯定,那份假合同不会是凭空出现的。
它需要公章、需要备案格式、需要知道内部流程。这些,只有少数人能做到。”
陈岩石突然咳嗽两声,“厂子老了,可底子还在。
当年我们建厂的时候,每台设备都有登记簿,三层存档,财务、技术、工会各一份。现在还有没有?”
王文革点头,“有。郑西坡一直管着技术档案。”
“让他把所有二次抵押相关的记录调出来。”孙连城说,“特别是半年内的变动情况。
另外,查一下最近有没有人动过设备夹层或者备用线路槽。”
秘书记下内容,准备去通知郑西坡。
就在这时,一名工人从厂区深处跑出来,脸色发白。
“孙区长!”他气喘吁吁,“东区三号车间……有人撬锁!”
孙连城立刻转身,“几个人?”
“至少两个,戴着帽子,看不清脸。我们发现时他们正往一辆小货车上搬东西。”
“报警了吗?”
“打了,但特警还没到。”
孙连城看向王文革,“你带几个人,跟我进去。”
“不行!”王文革摇头,“太危险。万一他们是冲您来的……”
“那就更不能让他们跑了。”孙连城已经迈步往前走,“厂子现在最缺的就是证据。谁想毁掉它,我就让谁付出代价。”
陈岩石坐在椅子上,没阻止。他只是把手放在拐杖头上,盯着那扇钉着星图的铁门。
工人们自发让开一条路。孙连城带着五六个人快速穿过厂区主道,脚步声在空旷的车间之间回荡。越靠近东区,光线越暗。
路灯有一半不亮,地上散落着废弃的零件和油渍。
三号车间的门确实被撬开了,锁头歪在一边。
孙连城推开门,里面漆黑一片。他掏出手机打开手电,光束扫过地面,发现几道新鲜的拖痕。
“他们刚走不久。”王文革蹲下查看,“痕迹往北边去了,那边有条小路通围墙外。”
孙连城顺着拖痕走到角落一台大型冲压机旁。
机器底部有个检修口,盖板被卸了下来。他蹲下身,用手电照进去。
里面有东西。
他伸手摸出一张折叠的纸。
展开一看,是一份海外汇款单复印件,收款方写着一个陌生公司名,金额栏填着八十万。
汇款时间是三个月前,备注栏写着“设备维护预付款”。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收紧。
王文革凑过来,“这是什么?”
孙连城没回答。
他把汇款单折好塞进衣兜,站起身。
“回去。”他说,“立刻召集郑西坡、蔡成功,还有工会所有人。今晚必须弄清楚,这张单子是怎么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