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渐收，风裹着寒气退了三分，露出东边鱼肚白的天。
孤光村中央的高台不知何时凝了层薄霜，地脉赤纹自苏晏清足下蜿蜒而出，像被谁用红绳在雪地里绣了幅北斗星图。
萧决的手掌托在她肘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自昨夜她指尖最后一颤，他便再没松开过，此刻扶她上石墩时，袖底的玄铁护腕擦过冻土，发出细碎的响。
稳么？他俯身在她耳畔，声线比平日低了八度。
苏晏清没说话，只将掌心轻轻贴在他手背。
她的温度像块将熄的炭，却奇异地与他腕间跳动的脉搏同频。
萧决喉结动了动，退后半步站定，目光却始终钉在她微阖的眼睫上——那里还沾着半粒未化的雪，像颗随时会坠的星。
三百厨娘列灶的动静从台底漫上来。
粗布裙角扫过积雪的沙沙声，铁锅与石灶相碰的轻响，还有火余娘抱来第一口铁锅时，布巾摩擦锅沿的刺啦声。
那妇人鬓角沾着草屑，怀里的铁锅泛着旧铜色，锅底的忆名饭残渣结着薄灰，正是前日苏晏清教她们用百家米熬的饭。今日，不祭天，不敬官。她将锅轻轻搁在主灶位，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瓮，只为自己想喂饱的人。
陈照雪的冰镜插入冻土时，发出清脆的裂响。
七道晨曦从镜面折射而出，像七根金线串起七口灶。
苏晏清睫毛颤了颤——她看不见光，却能通过地脉赤纹的震颤感知那抹暖。
赤纹在锅底爬动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她在御膳房偷学火候时，炭灰里窜动的火星。
辛丑年腊八，北境七十二村......烟记吏的笔锋刺破冻硬的羊皮纸，声音清亮得像敲碎的冰。
他跪坐在台下，膝头摊着本新册子，每写一字，离他最近的那口锅便轻沸一声。
第一句自立灶会落下时，整排灶膛的火星突然腾起三寸，惊得最边上的小厨娘手一抖，差点碰翻水瓢。
苏晏清的呼吸慢了。
她能感觉到——不是用鼻子，而是用指尖。
那些曾经在她掌下翻涌的热气，此刻正从三百口锅里钻出来，沿着地脉赤纹往她心口涌。
第一锅水将沸未沸时，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米粒初绽花时，她的胸口随着蒸汽的节奏起伏；锅盖轻跳第三下时，她的指尖在膝头抬起半寸——像在虚空中握着那柄陪了她十年的铜勺。
火余娘突然低喝。
她抄起木勺的姿势，与苏晏清当年在金殿试味时分毫不差：手腕旋半圈，勺背贴着锅壁往下压，再顺着米浪的方向提。
三百口灶同时轻震，蒸汽腾起的高度、散逸的弧度，竟比御膳房三十个厨役配合得还要齐整。
萧决望着那片白茫茫的蒸汽，喉间突然发紧——他想起初次见她时，她站在御膳房的蒸汽里，回头对他笑，说都督要尝尝这道调和羹么？
饭香漫开时，连风都停了。
火余娘捧着第一碗饭上台，碗沿还沾着两粒米，是她特意留的。
苏晏清凝视那碗饭，目光从米尖的油花，到碗底沉淀的米浆，最后落在碗沿的缺口上——那是前日她摔碎又补上的，用的是村口老陶匠的泥。
她抬手，唇轻轻碰了碰碗沿。
不能尝，可那些被记忆焚尽前的碎片突然涌上来：祖父教她辨米时掌心的温度，萧决第一次喝她煮的粥时，睫毛在碗沿投下的影子，还有昨日寒镜卫小丫头哭着说像我娘煮的赤豆饭时，落在她手背上的泪。
她嘴角慢慢扬起来。
苏娘子，尝到了！台下突然炸开一声哭嚎。
是村头的瞎眼阿婆，她佝偻着背跪在地，枯枝似的手攥着围裙角：是我孙儿周岁时煮的长寿饭，米里拌了桂花蜜！接着是清灶将的娘，她举着木勺喊：我那口破锅终于会自己滚水了！千人跪声如潮，炊烟从三百口锅里冲出来，在天空拧成一根柱子，连东边的日头都被映得发红。
萧决的手在抖。
他将她的掌心按在滚烫的灶壁上，爆锅声透过石墩、透过她的掌心、透过他的手背，一下下撞进他心口。听见没？他低头贴住她发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这是你教他们的......
话音未落，苏晏清的身体突然轻得像片雪。
萧决的指尖触到她颈侧时，脉搏的跳动突然断了线。
他猛地抱起她，看见她唇角的笑意还在，可瞳孔里的光正在退，像潮水漫过沙岸。
地底传来闷响，赤纹突然炸裂成千万火星，一道青光从她心口窜出，直入大地——千里外的荒原上，那些被战火摧毁的残灶旧灰，正噼啪燃起豆大的火苗。
陈照雪的冰镜地裂开道缝。
她拾起那枚刻着字的铜勺，插入苏晏清脚边的雪堆。从今起，无师、无典、无禁。她望着那缕飘向西方的炊烟，声音里有冰棱碎裂的脆响，火，归人。
萧决抱着她往草棚走时，雪又开始下了。
很小，很轻，落在她睫毛上，落在他狐裘的毛边。
他将她轻轻放在草垫上，用狐裘裹了三层，又往灶里添了把松枝。
火星噼啪炸响，他就着光看她的脸——还是凉的，可指尖贴在她鼻尖时，能触到极淡的气息，像春冰初融时，溪底冒起的气泡。
我在。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玄镜司都督的心跳声震得她手背发麻，一下，两下，像在应和远处未散的炊烟，像在等一个永远不会醒的人，再教他一次，怎么把饭煮得，像人间该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