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服从,但这服从之下,是真心归附,还是恐惧下的暂时蛰伏?俯首的众人心中,藏着怎样的盘算?
林闻轩指导赵文启“自首”的策略,很快见到了成效。
赵文启的请罪折子一上,果然在朝中引起一阵小小的波澜。然而,由于他态度诚恳,主动坦白,且其内弟的生意规模不大,并未查出与地方官员有实质性的权钱交易,最终皇帝只是申饬了一番,罚俸一年,小惩大诫。
此举不仅让赵文启逃过一劫,更在无形中破了对方的局。那封匿名信失去了威胁的价值,幕后黑手只能悻悻作罢。消息传开,众人对林闻轩的手段更是佩服之余,心生寒意——这位林郎中,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己人也能下“狠手”,但这种“狠手”往往能在绝境中寻得一线生机。
经此两役(马子良案、赵文启事),林闻轩在吏部的权威彻底树立起来。文选司上下,再无人敢有半分懈怠忤逆。就连一向阴阳怪气的郑伯雍,也彻底收起了小心思,变得兢兢业业,凡事必先请示林闻轩,态度恭谨得无可挑剔。
这日,吏部例会后,尚书大人特意留下林闻轩,勉励了几句:“闻轩啊,近来文选司气象一新,办事效率大增,朝中诸公多有赞誉。你年轻有为,更要戒骄戒躁,好生做事。”
“下官谨遵堂官教诲。”林闻轩躬身应答,心中明白,这是他在部里地位稳固的信号。
甚至连之前对他颇有微词的左侍郎崔呈秀,见面时也挤出了几分笑容。权力的滋味,如同最醇的美酒,开始悄然侵蚀林闻轩的感官。
回到值房,书吏李诚奉上一份请柬:“大人,今晚是光禄寺少卿李大人家的堂会,送来帖子请您赏光。”
另一份是京城最大绸缎庄“云锦阁”开新店的贺仪礼单,价值不菲。
案头还堆着几封拜帖,都是些平日不太往来、甚至曾对他冷眼旁观的官员。
林闻轩淡淡扫过,对李诚说:“堂会替我回了吧,就说部务繁忙。贺仪按惯例退回。拜帖……暂且压下。”
“是。”李诚应道,眼中闪过一丝钦佩。他见过太多一朝得势便忘乎所以的官员,像林闻轩这般能保持清醒、克制欲望的,少之又少。
然而,林闻轩的内心并非毫无波澜。拒绝这些诱惑的同时,他也能感受到那背后代表的巨大利益和人际关系网络。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道门槛上,一边是相对“干净”的孤臣之路,另一边则是融入那个盘根错节、利益共享的官僚集团。
傍晚时分,他独自在值房处理公文。窗外传来其他衙门下值的钟声,喧嚣渐远。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枝叶扶疏的西府海棠上。
他想起了云山县,想起了孙寡妇撞柱时的鲜血,想起了周文渊清贫却坚定的眼神,也想起了自己变卖祖产时的那份屈辱与决绝。如今的“众人俯首”,是用多少次妥协、算计和内心的挣扎换来的?
“大人,该用晚膳了。”李诚提着食盒进来,轻声提醒。
食盒是京城有名的“八味斋”出品,四菜一汤,精致可口,远超吏部标准的堂食。这是李诚用自己的“心意”安排的。林闻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默默拿起筷子。
就在他用饭时,李诚又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大人,江南来的信,送信的人很急,说是梅夫人给您的。”
林闻轩心中一动。梅夫人?梅知节的夫人?她为何会直接给自己写信?
他挥退李诚,拆开信。信纸上是娟秀的字体,内容却让他瞳孔微缩。梅夫人以长辈口吻关切了他的近况,称赞他在京城的作为,字里行间透着亲昵。但在信末,却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闻轩贤侄在京,开销必大。江南几位故旧牵挂,特备‘炭敬’一份,已随漕船北上,不日将至,望勿推辞,以免寒了众人之心。”
“炭敬”……数额几何?来自哪些“故旧”?信中没有明说。但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梅知节一系,正式向他伸出橄榄枝,要将他彻底纳入他们的利益输送体系。
接受,意味着他将获得江南派系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持,在京城的根基将更加稳固,甚至能更快地攀爬权力阶梯。
拒绝,则可能被视为不识抬举,不仅失去强援,还可能开罪这股庞大的势力。
“众人皆俯首”的表象之下,是更凶险的抉择。马子良、赵文启的危机刚刚解除,一个关于金钱、人情和派系站队的,更大、更致命的“坑”,已经在他面前挖好。
林闻轩拿着那封薄薄的信纸,却觉得重逾千斤。他知道,之前所有的斗争,都还局限于官场规则内的博弈。而一旦接受了这“炭敬”,他就将真正踏上那条“共腐”的不归路,名字也必将被写入那本神秘的《红册》。
窗外,华灯初上,京城笼罩在一片繁华迷离的夜色中。林闻轩独自坐在渐渐暗下来的值房里,脸上的表情在阴影中明灭不定。
这一次,他该如何抉择?那艘承载着“炭敬”和未知命运的漕船,正沿着运河,日夜兼程地向京城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