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轩踏入“醉春风”雅阁时,鼻腔先被一股甜腻的香气填满。这不是寻常脂粉香,倒像是江南春日雨后,百花揉碎了混着晨露发酵的味道,闻之令人微醺。江安府通判赵汝明早已候在门口,一张圆脸上堆满殷勤的笑意。
“林大人,您可算来了!梅公他老人家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赵汝明压低声音,手指不经意地搓动着,“今晚都是自己人,大人务必放松些。”
林闻轩微微颔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凛。梅知节,这位致仕的阁老,江南官场的无冕之王,竟亲自出席这等宴席,意义绝非寻常。他整顿了一下身上新裁的湖绸直裰,深吸一口气,掀帘而入。
雅阁内别有洞天。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四角立着鎏金仙鹤衔灯,烛火透过薄纱灯罩,流淌出温软的光。正中央一张紫檀木大圆桌,围坐着五六人,主位上的老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正捻着酒杯,含笑看着鱼贯而入的歌姬。那便是梅知节。他目光扫过林闻轩,只是略一停顿,微微颔首,便又落回那些曼妙身影上,仿佛林闻轩的到来,与一件新摆上的古董并无不同。
林闻轩依着指引在末座坐下,立刻有穿着轻纱的侍女跪坐在旁,为他斟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液。酒香醇厚,是上等的金华酒。
“闻轩来了,”梅知节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慵懒和权威,“年轻人,在江安这些时日,可还习惯?”
林闻轩忙起身,恭敬回道:“托梅公洪福,上下同仁关照,一切安好。”
“坐,坐,”梅知节摆摆手,“今日私宴,不必拘礼。来,先赏舞。”
丝竹声起,如泣如诉。八名歌姬身着彩衣,翩然起舞。她们身段柔软,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舞至酣处,水袖翻飞,裙裾旋动,偶尔露出裙下纤巧的足踝和一抹雪白的肌肤,引得座中几位官员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林闻轩初时还正襟危坐,目光尽量避开那些过于活色生香的场面。但几杯暖酒下肚,那甜香似乎顺着毛孔钻入四肢百骸,让他有些燥热。他注意到,坐在梅知节左下首的盐运使杜大人,已然将一名斟酒的歌姬揽在怀中,那歌姬也不抗拒,娇笑着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喂入他口中。
“林大人,”身边的赵汝明凑过来,酒气混着热气喷在他耳畔,“您看领舞的那个,名叫飞燕,可是这‘醉春风’的头牌,等闲人物可见不着。您若有意……”
林闻轩心头一跳,一股邪火窜起,但旋即被他压下。他摇了摇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掩饰道:“赵大人说笑了。”
“诶,”赵汝明嘿嘿一笑,“林大人年轻有为,又是梅公看重的人,何必如此拘谨?您看杜大人,这才是真性情。”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这飞燕姑娘,据说不仅舞姿一绝,更妙的是……精通音律,尤其善吹箫。”
那“吹箫”二字,咬得格外暧昧。林闻轩不是懵懂少年,自然明白其中含义。他感到脸颊有些发烫,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叫飞燕的女子。她确实极美,舞动时如同风中弱柳,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魄。此刻,她正舞到梅知节席前,眼波盈盈一送,微微俯身,将那饱满的胸脯轮廓若隐若现地呈现在老者眼前。
梅知节呵呵一笑,并未有什么出格举动,只是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锞子,随手抛入飞燕微敞的衣襟之中。飞燕嫣然一笑,舞姿更加柔媚。
林闻轩看着这一幕,心头莫名一松,又隐隐有些失望。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竟在期待,或者说是恐惧梅知节会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那样他或许能更清晰地看透这位大佬的喜好。但这种不露声色的赏赐,反而更显其深不可测。
舞乐渐歇,歌姬们并未退下,而是各自走到官员身后,纤纤玉手搭上他们的肩头,轻柔地揉捏起来。飞燕果然袅袅娜娜地来到了林闻轩身后。一股更浓郁的异香袭来,林闻轩身体微微一僵。
“大人,让奴家为您松松筋骨。”声音软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黏稠。
那双手柔弱无骨,力道却恰到好处,按在酸胀的肩颈处,确实舒泰。林闻轩紧绷的神经,在这温柔的按摩下,竟不知不觉松弛了几分。他能感觉到飞燕温热的呼吸偶尔拂过他的后颈,带来一阵战栗。
“好!舞妙,人更妙!”杜大人显然已酒至半酣,搂着怀中的歌姬,大声笑道,“梅公,您这安排,真是贴心至极啊!比上次那个‘玲珑阁’的强多了!”
梅知节捋须微笑:“诸位同僚为朝廷尽心竭力,偶尔放松一下,也是应当。”他目光转向林闻轩,看似随意地问道:“闻轩,你觉得这飞燕姑娘的舞艺如何?”
顿时,席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闻轩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关切,有审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飞燕按摩的手也微微一顿。
林闻轩知道,这不是在问舞艺。这是一个试探,一个邀请,是踏入这个圈子必须跨过的一道门槛。他若继续推拒,便是自外于人,先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他若迎合……那层他一直努力维持的、与过去那个理想主义书生之间的联系,恐怕真的要断裂了。
他感到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脑海中闪过云山县那个撞柱而死的孙寡妇绝望的眼神,又闪过赵德柱索要“炭敬”时那贪婪的嘴脸,最后定格在梅知节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上。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酒液此刻尝起来,带着一股决绝的苦涩和一种堕落的甘美。他放下酒杯,抬起头,迎上梅知节的目光,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符合当下氛围的、略带轻浮的笑容:
“回梅公,飞燕姑娘舞姿曼妙,堪称……人间绝色。”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陡然一松。杜大人哈哈大笑,赵汝明也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梅知节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点了点头:“年轻人,懂得欣赏,很好。”
飞燕的手重新动了起来,力道更加轻柔,指尖仿佛带着电流,在他肩背上游走。林闻轩闭上眼,任由那甜香和舒适感将自己包裹。他感到自己正从一座孤岛上,踏上一艘华丽而危险的航船。船将开往何处,他已无法掌控,只能随波逐流。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扇通往权力与欲望深渊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而门内的光景,旖旎又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