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的气氛愈发活络起来。官员们褪去了官袍的束缚,在歌姬的软语温存和美酒的催化下,渐渐露出了平日深藏的另一面。
盐运使杜大人已是满面红光,他搂着怀中的歌姬,大手不安分地在其腰肢间摩挲,对着梅知节大吐苦水:“梅公,您是不知,今年这盐引发放,真是难做!户部那边卡得紧,下面那些盐商又个个奸猾似鬼,都想多占份额。这其中的平衡,难,难啊!”
梅知节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箸鲈鱼脍,淡淡道:“平衡之道,在于取舍。给谁多一分,给谁少一分,不都在你杜运使一念之间?关键在于,这‘一念’,要能让各方都‘安心’。”
杜大人心领神会,嘿嘿一笑:“梅公指点的是。安心,安心最重要。不过……”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最近漕督那边似乎也有些想法,想在他们运粮的路上,夹带些私盐,这……不合规矩吧?”
坐在杜大人下首的一个黑胖官员,乃是掌管漕运的刘姓千户,闻言立刻嚷道:“杜胖子,你这话说的!运河上下那么多兄弟要吃饭,光靠那点漕粮损耗怎么够?你们盐道吃肉,总得让咱们喝点汤吧?再说,这沿途关卡,哪一处不需要打点?没有我们漕运兄弟行方便,你们的盐就能顺顺当当出去?”
“刘黑子,你少在这里哭穷!”杜大人不甘示弱,“谁不知道你们漕帮富得流油?沿途勒索商船,克扣粮饷,哪一样少干了?”
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梅知节轻轻咳嗽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杜、刘二人立刻噤声,讪讪地坐了回去。
“都是为了朝廷办事,各有各的难处。”梅知节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如同春风拂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盐引之事,杜运使按旧例酌情办理便是。至于漕运……刘千户,夹带可以,但要有个度,过了线,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具体分寸,你们私下商议,拿出个章程来,报予我知。”
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一场可能的冲突化解,并牢牢将裁决权抓在手中。杜、刘二人连忙称是,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又略带讨好的表情。
林闻轩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波澜起伏。这哪里是商议公事?分明是坐地分赃!盐引的分配,漕运的夹带,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要务,就在这酒色氤氲之中,被三言两语定了调子。而梅知节,就是那个掌握分配权的人。他所调的“平衡”,不过是平衡各方势力的胃口,确保利益链条稳固罢了。
这时,赵汝明凑到林闻轩身边,借着敬酒的机会,低声道:“林大人,看到了吧?在咱们江南官场,没有梅公点头,寸步难行。杜胖子管着盐,刘黑子管着漕,看着风光,其实都是梅公手里的棋子。您以后在吏部文选司,掌管官员升迁调补,这可是天大的肥缺,但更要懂得……看梅公的脸色行事。”
林闻轩心中一紧。文选司的职权他自然清楚,那是天下官员前途所系。他原本还存着一丝幻想,希望能在这个位置上做些实事,选拔些真正的人才。但现在看来,这位置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撕得粉碎。
“多谢赵兄提点。”林闻轩举杯,声音有些干涩。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赵汝明与他碰了一杯,一饮而尽,脸上泛起更浓的酒意,话也多了起来,“林老弟,哥哥我跟你说句实在话。这官场啊,就像个大染缸,你想保持清白?除非你不进来!进来了,就得按这里的规矩玩。什么是规矩?”他指了指正在低声交谈的梅知节和杜、刘等人,“那就是规矩!”
他打了个酒嗝,继续吐露“真章”:“就说你这次升迁,从云山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调到江安,再进京入吏部,明面上是政绩突出,能力卓越。可你我都清楚,没有那三千两雪花银开路,没有梅公暗中使力,你能有今天?”
林闻轩的脸色微微发白,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赵汝明的话,像一把刀子,剖开了他刻意回避的真相。
赵汝明似乎没注意到他的不适,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兀自说道:“花了钱,买了路,就得想着怎么赚回来,怎么往上爬得更快!文选司是个好地方,一个实缺知府,明码标价五千两起,这还是咱们江南的价,若是两广、云贵的肥缺,上万两也有人抢着要!至于那些县令、佐贰官,几百上千两不等。这里头的门道,以后哥哥慢慢教你……”
林闻轩感到一阵恶心,不是因为这交易的赤裸,而是因为赵汝明那习以为常、甚至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原来他梦寐以求的权力,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明码标价的商品。而他林闻轩,也成了这桩大买卖中的一个环节,一个靠着出卖良知和原则上位的“成功者”。
“哦?看来汝明对文选司的业务,很是熟稔嘛。”梅知节不知何时注意到了这边的低语,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赵汝明吓了一跳,酒醒了一半,连忙赔笑道:“梅公恕罪,属下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在林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梅知节目光转向林闻轩,意味深长地说:“闻轩,汝明话虽粗俗,但道理不糙。朝廷选官,自有法度。但这法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何将这‘法度’用活,让合适的人到合适的位置上,为朝廷,也为……地方,发挥更大的作用,这就是学问了。你年轻,有才学,更要懂得体会圣人之道‘经权达变’的精髓。”
“经权达变……”林闻轩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圣人之道,竟被如此曲解,用来为这肮脏的交易粉饰!他感到一种荒谬绝伦的悲凉。
“下官……谨记梅公教诲。”他低下头,掩去眸中翻腾的情绪。
梅知节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言。恰在此时,那名叫飞燕的歌姬端着一杯酒,袅袅走到林闻轩面前,眼波流转,声音软糯:“林大人,奴家敬您一杯。日后大人飞黄腾达,可莫要忘了我们‘醉春风’的姐妹。”
众人皆笑,气氛重新变得活络起来。林闻轩看着眼前这巧笑倩兮的女子,又看了看周围这些醉醺醺却心思各异的官员,最后目光落在稳坐钓鱼台的梅知节身上。
他明白了,今晚这“酒后真章”,不仅仅是杜、刘二人的利益纠葛,赵汝明的赤裸点拨,更是梅知节对他的一次最终考验和“上岗培训”。他必须接受这套规则,认同这套逻辑,才能真正成为“自己人”。
他接过飞燕递来的酒杯,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那微凉细腻的皮肤。他没有退缩,反而就着她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顺着喉咙烧灼下去,仿佛将他最后一点犹豫也焚烧殆尽。
“好!”众人哄然叫好。
林闻轩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融入环境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冰冷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