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散,已是月上中天。官员们各自携着中意的歌姬,登上了早已候在门外的、没有标识的软轿。醉春风后院有直通各处隐秘别院的角门,确保无人能窥探这些朝廷大员的踪迹。
林闻轩婉拒了赵汝明“让飞燕姑娘相伴”的提议,独自坐上了回府的轿子。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奢靡,也仿佛将他与刚才那个沉溺于声色犬马的自己隔开。轿厢内一片黑暗,只有轿夫沉稳的脚步声和轿子轻微的摇晃。
他靠在轿壁上,闭上双眼,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深处的倦怠。今晚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梅知节深不可测的眼神,杜、刘二人赤裸裸的利益争夺,赵汝明那番“金玉良言”,还有飞燕那带着诱惑与试探的敬酒……最后,定格在他自己那违心的笑容和那杯一饮而尽的酒上。
他知道,自己跨过了那条线。不是被迫,而是在权衡利弊后,一种近乎清醒的沉沦。他用原则和良知,换取了进入核心圈子的门票。这感觉,像是弄脏了一件再也无法洗净的白衣,心中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
回到府邸,管家林福迎了上来,见他面色不佳,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宴席可还顺利?要不要用些醒酒汤?”
林闻轩摆了摆手,径直走向书房。书房里烛火通明,是他离府前特意吩咐留的。这里是他唯一还能感到一丝清净和自我的地方。书架上整齐排列着经史子集,墙上挂着他中进士时恩师赠予的“清正廉明”四字条幅。此刻,这些熟悉的事物,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在书案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桌面。官场的默契……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原来,所谓的默契,就是心照不宣地共同维护一个巨大的谎言。默契地认同权力可以交易,默契地默许贪腐成为常态,默契地将民生疾苦置于个人和集团利益之后。
这种默契,不需要白纸黑字的契约,却比任何律法都更具约束力。它通过一场场宴席,一次次馈赠,一句句暗示,如同蛛丝般,将身处其中的人牢牢粘缚,越挣扎,缠得越紧。一旦你接受了第一次“冰敬”,默许了第一次“操作”,就如同签订了无形的卖身契,再也无法回头。
他想起了云山县的苏知县,那个因不愿同流合污而被排挤走的清官。他现在才真正理解苏知县的处境,那不是简单的“不合群”,而是无法融入那种致命的“默契”。要么被排斥,要么被同化,没有第三条路。
“经权达变……”林闻轩苦笑。梅知节用这四个字,为他所有的妥协和堕落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是杀人诛心。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林福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书案上。“老爷,夜深了,用点羹汤暖暖胃吧。”
林福是林家几十年的老仆,看着林闻轩长大,对他亦主亦子。林闻轩对他颇为信任。此刻,看着老人关切的眼神,林闻轩心中一动,忽然想听听这个局外人的看法。
“福伯,坐。”林闻轩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林福有些受宠若惊,依言坐下。
“福伯,你说,这做官……究竟是为了什么?”林闻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林福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老爷会问这个问题。他想了想,朴实地回答:“老爷,老奴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老觉得,做官嘛,上要对得起皇上朝廷,下要对得起黎民百姓。就像老爷您常说的,要‘为民做主’。”
“为民做主……”林闻轩喃喃道,心中一阵刺痛。曾经的豪言壮语,如今听来如此遥远而讽刺。他现在做的,是在“为民做主”,还是在“与民争利”?
林福似乎看出了他的烦闷,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是不是……今晚的宴席,有什么不顺心?”
林闻轩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福伯,你觉得,梅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福谨慎地措辞:“梅老大人……位高权重,门生故旧遍布天下。老爷能得到他的赏识,是……是好事。”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老奴听外面一些闲言碎语,说梅公他……比较看重实际。老爷与他交往,还需……还需多加斟酌。”
“看重实际……是啊,很实际。”林闻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何止是实际,简直是赤裸裸的利益至上。
他挥了挥手,让林福退下。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端起那碗微凉的莲子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清甜中带着一丝苦涩。他知道,从明天起,他不再是那个怀抱理想、试图独善其身的林闻轩了。他将是吏部文选司郎中林大人,是梅公派系的新贵,是那张巨大利益网络上的一个新节点。
他需要学习这套“默契”的语言,熟悉它的规则,甚至……利用它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获取更多的权力。因为在这个系统里,没有权力,连保持沉默的资格都没有。你想要做点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好事,也需要先拥有足够撬动规则的力量。
而获取力量,就需要更多的“默契”,更多的交换,更深的沉沦。
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一个他已然踏入的泥潭。
他放下羹碗,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吹散了些许书房内沉闷的空气。夜空如洗,繁星点点,遥远而冷漠。
官场的默契,已然达成。而他的人生道路,也在此刻,彻底拐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歧路。前方是繁华似锦,还是万丈深渊?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无法停下脚步。
林闻轩站在窗前,许久,许久。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如同他内心残存良知般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