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内的光线随着日头西斜而逐渐暗淡。泥炉中的炭火发出暗红的光,映照着老者平静无波的脸。猴子躺在床上,身体虽然依旧如同散了架般疼痛,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灼烧感,在老者那碗苦涩药汤的作用下,似乎被压制住了些许。伤口处敷着不知名的草药,传来清凉中带着刺痛的感觉。
他不敢再贸然尝试起身,只是静静地躺着,耳朵却捕捉着茅屋外的一切声响,风声、隐约的鸟鸣、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嗥叫。他在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也在担心着苏宛之和林皓的安危。
“老丈,”猴子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但比之前顺畅了一点,“这里……是什么地方?离……瀑布峡谷多远?”
老者依旧不紧不慢地扇着炉火,头也不抬:“山里。够远。”
这回答等于没说。猴子知道对方不愿透露,也不再追问,换了个方式:“您常在这片山里采药?最近……有没有看到别的生人?或者……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老者扇火的动作停了停,浑浊的眼睛看向猴子,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深邃:“生人?这年头,敢进这深山的,除了不要命的,就是被逼得没活路的。至于动静……”他顿了顿,“枪声,倒是听过几回。东南方向,昨天晌午。”
东南方向!昨天晌午!那不正是苏宛之他们可能撤离的方向吗?猴子心中一紧:“枪声?什么样的枪声?密集吗?”
“就几声,零零散散,不像打仗。”老者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炉火,“后来就没动静了。”
零零散散的枪声……是遭遇战?还是警告射击?苏宛之他们是否被发现了?猴子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你身上,有股子军人的味道,还有……血腥味和药味混在一起的‘任务’味儿。”老者突然说道,语气平淡,却让猴子心头一震,“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往前数些年,这山里,也热闹过。”
猴子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摸不清这老者的底细,不敢轻易交底。
老者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这茅屋,就我一人。你安心养伤,别想别的。伤没好利索之前,出去也是喂狼,或者……喂那些比狼更狠的东西。”
他话中有话,显然知道山里的不太平指的不仅是野兽。
“您的救命之恩,我……”猴子刚想道谢,却被老者打断。
“不用谢我。”老者摆摆手,“碰上了,总不能见死不救。等你好了,自己该去哪去哪,别给我这老头子惹麻烦就行。”
说完,他站起身,从墙角一个破瓦罐里拿出两个黑乎乎的杂粮窝头,放在炉边烤了烤,递了一个给猴子:“吃吧。没什么好东西,吊命而已。”
猴子接过窝头,触手坚硬冰冷,但他知道这是此刻无比珍贵的食物。他小口小口地啃着,粗糙的麸皮刮过喉咙,却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充实感。
老者自己也慢慢吃着,一时间,茅屋内只剩下两人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
“您……一个人住在这深山,不怕吗?”猴子忍不住问道。
老者咀嚼的动作顿了顿,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似乎都沉淀着岁月的重量。“怕?该怕的都怕过了,不该怕的,怕也没用。”他声音低沉,“这山里,清净。比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干净。”
猴子听出了老者话语中的沧桑与疏离,也隐隐感觉到,这位救命恩人,恐怕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但他识趣地没有再问。
夜色渐浓,老者点亮了一盏小小的、用动物油脂做成的油灯,灯火如豆,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他给猴子换了一次药,动作熟练而稳定,显然精通此道。然后又熬了一碗药汤让猴子服下。
药力发挥作用,加上身体的极度疲惫,猴子终于抵挡不住困意,沉沉睡去。这一次,他睡得并不安稳,梦境中交织着老康牺牲时的眼神、林皓苍白的面容、苏宛之决绝的背影,还有“影傀”杀手那冰冷的刀光和弩箭……
与此同时,东南方向的山林深处。
苏宛之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她背着林皓,感觉自己的双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凭着本能,机械地向前挪动。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充斥着血液流动的轰鸣。汗水早已流干,嘴唇干裂出血,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烧红的炭。
林皓依旧昏迷,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苏宛之每隔一段时间就不得不停下来,用手指探他的鼻息,确认他还活着。那微弱的、灼热的气息,成了支撑她不倒下去的唯一动力。
夜幕降临,山林变得更加危险。苏宛之不敢生火,只能摸黑前进。她辨不清方向,只能勉强朝着大概的东南方移动。脚下的路更加难行,她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膝盖和手掌都被尖锐的石子划破,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摔倒,她都死死护住背上的林皓,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承受撞击。
“不能停……不能停……”她反复默念着,如同虔诚的教徒念诵经文。意识在模糊与清醒的边缘徘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要求休息。
午夜时分,她终于支撑不住,靠着一棵大树滑坐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将林皓放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林皓的身体滚烫,像一块燃烧的炭。苏宛之摸出最后那点湿润的苔藓,挤出几滴微乎其微的水分,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她自己也又渴又饿,但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她靠在树干上,仰望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几颗寒星冷冷地俯瞰着大地,也俯瞰着这对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男女。
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黑夜,沉沉地压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不知道林皓还能不能等到天亮。也许,他们最终都会无声无息地倒在这片无人知晓的山林里,成为野兽的食粮,或者慢慢腐烂,化为尘土。
不!不能这样!
苏宛之猛地甩了甩头,强行驱散那令人窒息的念头。她想起师兄陈望归温和而坚定的脸庞,想起他传授医术时严肃认真的样子,想起他最后传出的、关于重要任务的消息……师兄用生命守护的东西,不能断送在她手里!
还有那个叫猴子的男人,他那决绝的、近乎自杀式的引开追兵……她不能辜负这份以命相托的信任!
她挣扎着重新背起林皓,继续前行。这一次,她的步伐更加踉跄,身体摇晃得如同狂风中的枯草,但她眼神中的光芒,却比天上的寒星更加执拗。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大约两里外,三道灰影正如同精准的猎犬,循着她无法完全掩盖的痕迹,折断的草茎、蹭在树干上的模糊血印、以及那微乎其微的、属于重伤者特有的气息,不疾不徐地追踪而来。
为首的那个灰衣人,正是先前在瀑布岩洞发号施令的头目。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
“找到了。距离不远,带着重伤员,速度很慢。”他低声对同伴说道,“通知下去,收缩包围,别打草惊蛇。等天亮,视野好的时候,一举拿下。”
“是。”
猎手已经锁定了猎物,正耐心地等待着最佳的出击时机。
而苏宛之,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背着沉重的希望,在黑暗的丛林中,艰难地、一步一挪地,向着那似乎永远也无法抵达的黎明,倔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