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边的冰冷,仿佛灵魂都被冻结,沉沦在永恒的黑暗深渊。然后,是灼热。如同被投入熔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每一寸皮肤都承受着烈焰的炙烤。冰与火的极端体验在意识中交替、撕扯,最终汇聚成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处不在的剧痛。
猴子猛地睁开眼,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睁开了眼。视线里一片模糊的昏黄,像是隔着一层沾满污垢的毛玻璃。他试图转动脖颈,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从左肩传来,让他瞬间僵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别动。”
一个苍老、干涩,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猴子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向声音来源。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他看到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极大的老者,头发胡须皆已花白,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正蹲在一个小小的泥炉前,用一把破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火。炉子上坐着一个黑乎乎的陶罐,散发着浓郁而苦涩的草药气味。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茅屋,四壁是夯土,屋顶覆盖着茅草,光线从一个小木窗透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猴子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件同样破旧却干净的棉被。
“你……是……谁?”猴子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蒲扇,端起陶罐,将里面墨汁般浓黑的药汤倒进一个粗陶碗里。然后他走到床边,将碗递到猴子嘴边,语气不容置疑:“喝了。”
浓烈的苦涩气味直冲鼻腔,猴子本能地想抗拒,但他看到老者那双浑浊却异常沉静的眼睛,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看透了生死的淡然。他张了张嘴,任由老者将温热的药汤一点点灌了进去。药汤极苦,带着一股土腥气,滑过喉咙,落入如同火烧般的胃里,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暖意。
喝完药,老者将碗放到一边,伸出枯瘦如柴、却异常稳定的手,开始检查猴子左肩的伤口。那里已经被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虽然依旧剧痛,但那种箭簇在肉里搅动的感觉消失了。
“箭取出来了。骨头没碎,算你命大。”老者一边检查一边平淡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后背的毒,放掉大半,剩下的,看造化。”
猴子这才想起后背那柄毒刃,以及那致命的麻痹感。他尝试感受了一下,麻痹感似乎减轻了许多,但伤口依旧火烧火燎地疼。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猴子艰难地说道。
老者摇了摇头,重新坐回泥炉边,拿起蒲扇:“碰巧罢了。采药回来,看到你倒在沟口,还有口气。”
碰巧?猴子心中不信。乱石沟那种地方,绝非寻常采药人会去。而且,那支精准射杀“影傀”弩手的中正式步枪……
“是您……开的枪?”猴子试探着问道。
老者扇火的动作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睛瞥了猴子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说道:“这山里,不太平。能活下来,是你的运气。”
他显然不愿多谈。猴子识趣地没有再问。无论这老者是谁,出于何种目的救他,至少目前,他活下来了。
他感受着体内那点微弱的暖意,以及伤口处虽然依旧剧痛却不再失控的感觉,心中稍定。但随即,更大的焦虑涌了上来。
林皓!苏宛之!
“老丈……您救我时……可曾看到……其他人?一男一女,那男的……伤得很重……”猴子急切地问道,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嘶哑。
老者摇了摇头:“只你一个。”
猴子的心沉了下去。苏宛之带着林皓转移了,这是计划好的。但他们是否成功摆脱了追兵?林皓那危在旦夕的伤势,能否撑到找到新的生机?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阵剧烈的眩晕和疼痛击倒。
“躺着。”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现在动不了,出去也是送死。”
猴子颓然躺倒,看着茅草铺就的屋顶,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拼死引开了追兵,却不知道自己争取到的时间是否足够。林皓怀里的东西,老康用命换来的嘱托……
“安心养着。”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猴子的思绪,“你这身伤,没个十天半月,下不了地。外面的事,急也没用。”
老者说完,便不再理会猴子,只是专注地扇着他的炉火,熬着他的草药。茅屋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药汤翻滚的咕嘟声,以及猴子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猴子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他还活着,这就是希望。他必须尽快恢复,必须去找他们!
而此刻,在距离这间隐秘茅屋数十里外的东南方向山林中,苏宛之正经历着另一场炼狱。
背负着林皓,在崎岖陡峭的山林中穿行,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林皓的体重,加上她自身的伤势和体力消耗,让她感觉背上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不断增重的大山。她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异常艰难,汗水浸透了衣衫,与林皓伤口渗出的血水混在一起,冰冷而黏腻。
林皓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偶尔会因为颠簸或伤痛发出几声模糊的呻吟,那灼热的呼吸喷在苏宛之后颈,烫得她心头发慌。她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流逝。
“坚持住……林皓……坚持住……”苏宛之不断地低声念叨着,既是在鼓励林皓,也是在给自己打气。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如同着了火,水囊早已空空如也。
她不敢走大路,甚至不敢走明显的小径,只能凭借对地图的记忆和模糊的方向感,在几乎没有路的原始丛林中艰难跋涉。荆棘划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留下道道血痕,但她浑然不觉。
中午时分,她终于支撑不住,找到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小心翼翼地将林皓放下。林皓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左臂的伤口虽然被重新包扎过,但依旧散发着不祥的气味。苏宛之探了探他的额头,依旧滚烫。
她拿出最后那点磺胺药片,试图喂给林皓,但他牙关紧咬,药片根本喂不进去。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苏宛之。没有水,没有药,前路漫漫,追兵可能就在身后……
她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看着林皓奄奄一息的模样,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师兄陈望归牺牲了,那个叫猴子的汉子生死未卜,现在连这个肩负着重要使命的年轻人也……
不!不能放弃!
她猛地抹去眼泪,眼中重新燃起倔强的火焰。她想起猴子离去时那决绝的眼神,想起自己做出的承诺。
她挣扎着起身,在附近寻找着任何可能提供水分的东西,潮湿的苔藓,某些富含水分的植物根茎……她将找到的一点可怜的水分,小心地滴入林皓干裂的嘴唇。
休息了不到一刻钟,她再次背起林皓,踏上了征途。她的脚步更加蹒跚,身体摇晃得厉害,但她没有停下。
必须走下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须走下去!
夕阳西下,将山林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苏宛之背着林皓,如同一个背负着十字架的苦行者,在越来越暗的林间,执着地向着东南方向,那个渺茫的、名为“游击区”的希望,艰难前行。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数里之外,几道如同鬼魅般的灰影,正循着她无法完全掩盖的踪迹,不紧不慢地追蹑而来。
猎手与猎物之间,那根无形的线,并未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