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山林如魅。
猴子离开茅屋,踏入无边的黑暗。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切割着他单薄的衣衫,也切割着他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左肩的箭伤和后背的刀口在夜风和行动的牵拉下,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他身体的脆弱。但他步伐未停,右手紧握着那柄猎刀,既是拐杖,也是唯一的武器。
老者给的地图刻画在粗糙的树皮上,炭笔的线条在黑暗中根本无法分辨。猴子只能凭借老者口述的记忆,以及对星辰方位的模糊辨识,朝着东南方向前进。他不敢走任何看似好走的路径,只敢在密林的边缘、地势起伏较大的区域穿行,利用地形和黑暗隐藏自己的踪迹。
夜间的山林并不寂静。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嗥叫,近处有夜枭凄厉的啼鸣,脚下枯枝败叶被踩碎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种声响都让猴子精神紧绷,手中的猎刀握得更紧。他不仅要提防可能存在的“影傀”杀手,还要警惕这山林中真正的原住民,那些在夜间活动的掠食者。
体力是最大的问题。重伤初愈(远未痊愈),又经历连番生死搏杀和失血,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每走一段路,他就不得不停下来,靠着一棵树或一块岩石,剧烈地喘息,冷汗浸湿了内衫,被寒风一吹,冷得他牙齿打颤。他拿出老者给的杂粮饼,掰下一小块,就着冰冷的空气,艰难地咀嚼吞咽。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饱腹感,也支撑着他继续前行。
他必须尽快赶到“鬼见愁”。苏宛之带着生命垂危的林皓,在那种复杂危险的环境里,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死亡的可能。老康临终的嘱托,陈望归可能的牺牲,还有那个不知名的、两次出手的神秘人……所有的责任和疑问,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猴子感觉自己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必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否则很可能直接晕倒在路上。
他环顾四周,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山坡上,似乎有一个被茂密灌木半遮掩的浅坑。他挣扎着走过去,拨开灌木,确认里面没有危险后,便蜷缩着钻了进去。浅坑不大,但足以遮蔽部分风寒,也提供了一个相对隐蔽的栖身之所。
他靠在冰冷的土壁上,大口喘息着,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他拿出水囊,喝了一小口冰冷的水,滋润了一下干得冒烟的喉咙。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左肩的包扎,借着极其微弱的星光查看伤口。敷着的草药已经干结,伤口边缘红肿,但没有再流出脓血,看来老者的药确实有效。他重新敷上一点老者给的新草药,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后背的刀伤同样处理。
做完这些,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不敢睡,只能强迫自己保持半清醒的状态,耳朵竖着,捕捉着坑外的任何异响。
时间在寒冷和疲惫中缓慢流逝。就在猴子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拖入黑暗时,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自然风响的沙沙声,从坑外不远处传来!
有人!
猴子瞬间警醒,所有的睡意被驱散,身体紧紧贴住坑壁,屏住呼吸,右手悄然握住了猎刀刀柄。
沙沙声很轻,很慢,像是在极其小心地移动。不止一个人!至少有两个,也许三个。他们走得很谨慎,似乎在搜索什么。
是“影傀”?还是山里的其他势力?或者是……普通猎户?
猴子不敢冒险。他蜷缩在坑底最深的阴影里,连眼睛都不敢眨,死死盯着坑口被灌木遮掩的缝隙。
脚步声在浅坑附近徘徊了片刻,似乎没有发现这个隐蔽的藏身处。接着,猴子听到了压低嗓音的对话,声音模糊不清,但能听出是男人的声音,带着某种地方口音,语气急促而警惕。
“……确定是这边?”
“……痕迹很新……不会错……”
“……妈的,这鬼地方……到底藏哪儿去了……”
“……别废话……天亮前……必须找到……”
他们在找人!找谁?是找苏宛之和林皓?还是……找他猴子自己?
猴子心中念头飞转。听口气,不像是“影傀”那种训练有素、沉默冰冷的风格,倒更像是地方武装或者……土匪?
脚步声渐渐远去,朝着东南方向,也就是“鬼见愁”的方向去了。
猴子又等待了许久,直到外面彻底恢复了山林夜晚应有的声响,他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但心中的忧虑却更重了。除了“影傀”,果然还有别的势力在这片区域活动!苏宛之他们的处境,恐怕比想象的还要凶险!
不能再休息了!必须赶在他们前面!
猴子挣扎着爬出浅坑,辨认了一下方向,忍着全身的伤痛和极度的疲惫,再次踏上了夜路。这一次,他的脚步更加沉重,但眼神却更加锐利和焦急。
同一片夜空下,东南方向的密林深处。
苏宛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树干,感觉自己的身体和意识正在一点点滑向无底的深渊。极度的疲惫、饥饿、干渴,以及肩膀上被黑熊利爪擦伤的火辣疼痛,让她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林皓躺在她身旁的落叶上,依旧昏迷不醒。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脸颊凹陷,皮肤滚烫中透着一股死灰。苏宛之每隔一段时间就强迫自己探一探他的鼻息,那微弱的气息是她还能保持一丝清醒的唯一理由。
水囊里的水已经喝光了。最后一点湿润的苔藓也早已用完。干渴如同最恶毒的刑罚,折磨着她的喉咙和神智。她看着黑暗中模糊的树叶轮廓,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那些叶子都在滴着甘甜的露水。
不能睡……不能睡过去……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用疼痛刺激神经。她知道,一旦睡过去,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林皓也会……
可是,还能怎么办?前路茫茫,后有追兵,身无长物,同伴垂死。希望在哪里?
她想起那个两次在危急关头开枪相助的神秘人。他(或她)是谁?为什么帮他们?现在又在哪里?如果能找到他……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真实。那个神秘人对这片山林似乎很熟悉,如果能遇到……
但怎么遇?在这无边无际、危机四伏的黑夜里,主动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可能暴露自己。
就在苏宛之思绪混乱、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怀里的林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呻吟:“……水……”
苏宛之猛地一震,连忙俯身看去。林皓的眼睛依旧紧闭,但干裂的嘴唇确实在微微翕动。
“林皓?林皓你醒了?”苏宛之急切地低唤,用手轻轻拍打他的脸颊。
林皓没有回应,只是继续无意识地呢喃着:“……水……冷……”
他需要水!需要降温!
苏宛之看着林皓痛苦的样子,心中如同被刀绞一般。她抬头望向漆黑的四周,目光最终定格在不远处一片地势较低、看起来更加潮湿的区域。
那里……会不会有水源?哪怕只是一点点渗出的山泉?
这个念头驱使着她,榨出了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气。她挣扎着爬起身,踉跄着朝着那片区域走去。每走一步,都感觉天旋地转。
她拨开茂密的蕨类植物,用手在潮湿的泥土和石缝间摸索。没有水。只有冰冷粘腻的苔藓和泥土。
失望如同冰水浇头。她瘫坐在湿冷的地上,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无声地流淌。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林皓,为那份可能无法完成的托付,为所有牺牲和努力可能付诸东流。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一处石缝底部,那里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冰凉湿润?
她精神一振,连忙用手扒开石缝边缘松软的泥土和苔藓。指尖传来更加清晰的凉意!是水!虽然很少,只是石缝底部一点点缓慢渗出的、几乎不成流的湿气!
但这已经足够了!
苏宛之如同发现了宝藏,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蘸取那一点点珍贵的湿气,然后迅速跑回林皓身边,将湿润的手指凑到他的唇边,让那微乎其微的水分润湿他干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往返于石缝和林皓之间。
这点水分对于高烧脱水的林皓而言,杯水车薪,但至少是一个希望,一个信号,还有生机!
做完这一切,苏宛之再次虚脱。她靠在林皓身边的树干上,看着东方天际那隐约泛起的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亮光。
天,快要亮了。
黑夜即将过去,但白昼带来的,是更清晰的危险,还是渺茫的转机?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撑下去,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