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家店开业后的第七天,京城下起了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雨不大,但绵密,从早晨开始就没停过。福瑞街的石板路被雨水浸成深灰色,行人撑着伞匆匆走过,店铺屋檐下挂着细密的水帘。我站在总店的玻璃门内,看着窗外雨幕中斜对面的“速味客”——它的红色招牌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依然刺眼,但门口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店员站在屋檐下抽烟,烟雾混着水汽,很快消散。
店里生意明显冷清了。往常这个时间,早该有第一波上班族来买早餐,但今天只有三桌客人,还都是躲雨的行人,点杯豆浆,坐着等雨停。
“张哥。”
高丽仙从后厨出来,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她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针织衫,脸色有些凝重。
“数据出来了。”她把平板递给我,“过去一周,六家店的日均客流量整体下降百分之十八。最严重的是望京店,下降了百分之二十七。”
我接过平板。屏幕上是一张折线图,从开业后的高峰一路下滑,像断崖。
“原因?”
“三个。”高丽仙伸出修长的手指,“第一,天气。这周连续阴雨,户外出行减少。第二,新鲜感退潮。开业促销期过了,自然流量回落。第三——”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街对面:“‘速味客’上周启动了‘秋季焕新’活动。套餐全线七折,满三十送饮料,会员双倍积分。另外,他们在我们六家店半径五百米内的所有门店,都增加了外送人员,打出了‘二十分钟必达,超时免单’的口号。”
我看了一眼对面的招牌:“终于出手了。”
“不止这些。”高丽仙滑动屏幕,调出另一份报告,“过去三天,我们在大众点评上收到了二十七条一星差评,内容高度相似,都说‘汤没味道’、‘食材不新鲜’、‘服务差’。虽然平台已经屏蔽了部分明显恶意的,但还是影响了评分。”
“小红书和抖音呢?”
“有六七个本地美食号,同一时间发了对比视频,把我们的骨汤和‘速味客’的新品‘浓骨汤’做对比,说我们的汤‘寡淡’,他们的‘浓郁’。视频拍摄角度很专业,灯光打得特别好,把他们的汤拍得乳白浓稠,我们的就显得清汤寡水。”
我放下平板,走到门口,推开玻璃门。
雨丝立刻飘进来,打在脸上凉丝丝的。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混着街角煎饼摊的油香。
“食卦”境在雨中无声开启。
这不是刻意为之,而是长期训练后的本能反应。雨水本身没有味道,但它冲刷过的街道、建筑、植物,会释放出被干燥掩盖的气息。此刻,从福瑞街的各个角落,我“尝”到了复杂的混合物——
东边飘来的是“速味客”厨房排出的气味:工业化油脂加热后的腻香,混着浓缩骨膏那种过于刻意的“鲜”味,像化妆过度的脸,乍看惊艳,细品僵硬。西边是我们店里飘出的骨汤香:经过雨水稀释,反而更显清透,是那种需要耐心才能品出的、层层叠叠的醇厚。
但街上匆匆走过的行人,大多数人不会停下细品。他们要的是快捷、实惠、明确的味道刺激。在这方面,“速味客”的标准化产品确实更有优势——每一口都保证同样的浓烈,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等待。
“张哥?”高丽仙在身后轻声问。
我关上门,转身:“通知所有人,今晚八点,总店二楼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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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五十,雨还没停。
总店二楼原本是仓库,上个月我让人简单装修了一下,成了临时会议室。二十平米的空间,摆了一张长条木桌,十几把折叠椅。墙上挂着六家店的地图,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位置和辐射范围。
人到齐了。
高丽仙坐在我左手边,面前摊着笔记本电脑和三个笔记本。钟志军坐在右手边,手里拿着保温杯——里面是今天最后一锅汤的样本,他要随时尝味道变化。梁雷、沈越、龙婷、小林依次坐下,每人面前都摆着各自门店的数据报告。罗桐和楚玉坐在桌子另一端,一个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一个翻着厚厚的文件夹。
气氛有些压抑。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屋里只有翻动纸张的窸窣声。
“人都到了。”我开口,“直接开始。先说说各自门店的情况。”
高丽仙第一个汇报:“总店过去一周营业额下降百分之十九。主要流失的是午市白领客群,他们转向了‘速味客’的外送套餐。另外,晚市家庭客群也有减少,原因是——”
她顿了顿:“有顾客反馈,说看到网上有人说我们‘用添加剂’,虽然我们反复解释,但影响已经造成。”
梁雷接着说:“望京店最惨。那边韩国公司多,‘速味客’专门推出了韩式泡菜牛肉套餐,定价比我们低十块,还送韩式饮料。我们这周的韩式汤底销量下降了百分之四十。”
沈越抓了抓头发:“五道口店还好,学生客流稳定。但‘速味客’在清华东路新开了一家店,离我们就三百米,开业当天全场五折,把我们不少老客拉走了。”
龙婷声音很小:“丰台店……有员工被挖走了。后厨两个切配工,昨天突然辞职,今天就在‘速味客’丰台店上班了,工资比我们高五百。”
钟志军“砰”地一声把保温杯放在桌上:“那两个小子我带的!手把手教他们切菜的标准,刀工刚练出来,转头就跑了!”
“钟师傅,消消气。”高丽仙轻声说,“人员流动正常,关键是怎么应对。”
楚玉推了推眼镜,打开文件夹:“我这边有些信息。‘速味客’这次的活动,不是区域行为,是总部统一部署。他们华北区新任的营销总监叫赵凯,之前在百胜做市场,擅长打价格战和舆论战。这次针对我们的行动,应该是他的手笔。”
罗桐在电脑上敲了几下,把屏幕转向大家:“线上舆情监测数据显示,过去一周,‘速味客’相关关键词的声量上涨了百分之三百,其中百分之四十是正面评价,主要集中在新品和促销活动。而我们品牌的声量,负面评价占比从百分之五上升到百分之二十二。”
他调出几张截图:“这些差评账号,注册时间集中在最近一个月,发布内容高度相似。我追踪了Ip,大部分来自三个地址——都是写字楼里的共享办公室,应该是水军公司。”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和钟志军手指敲击保温杯的闷响。
我看着墙上的地图。六家店,像六颗钉子,扎在京城的五个区。但对面那个红色巨人,只是轻轻翻了个身,就用阴影笼罩了我们。
“大家有什么想法?”我问。
梁雷先举手:“我觉得我们要反击!他们打价格战,我们也打折!他们送饮料,我们送小吃!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人!”
高丽仙摇头:“价格战是双刃剑。我们成本比他们高——骨汤要熬八小时,食材要当天采购,人工成本也高。如果我们跟进打折,利润会被压缩到极限,甚至亏损。”
“那怎么办?就看着客人被抢走?”沈越急了。
钟志军闷声说:“味道说话。我们的汤比他们好,迟早客人会回来。”
“但客人现在被他们的营销带偏了,”龙婷小声说,“很多人没尝过我们的汤,光看网上评价就以为我们不好。”
楚玉合上文件夹:“商战不只是产品和价格的竞争,更是信息和认知的竞争。他们现在控制了‘认知’——让消费者觉得他们的产品更好、更实惠。如果我们只埋头做产品,不发声,就会一直被动。”
所有人看向我。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雨夜的街道空荡,只有“速味客”的招牌在雨幕中固执地红着。
“钟师傅说得对,味道说话。”我转身,“但楚玉也说对了,我们要让更多人‘听到’味道说话。”
走回桌边,我手指点了点地图:“第一,不跟进价格战。我们的定价已经合理,再降就是自损根基。”
“第二,优化产品。钟师傅,你这周研发三款新汤底——一款更浓郁的‘醇厚骨汤’,满足喜欢重口味的顾客;一款‘菌菇素汤’,针对健康饮食人群;一款‘酸菜鱼汤’,增加味觉冲击力。每款都要有明确的特点,和‘速味客’的标准化产品形成差异。”
钟志军眼睛亮了:“酸菜鱼汤这个好!用老坛酸菜和鲜活鱼骨熬,味道鲜辣,有记忆点。”
“第三,升级体验。”我看向高丽仙和龙婷,“从明天开始,所有门店增加‘透明厨房’直播——在后厨安装摄像头,直播熬汤、备菜全过程,投屏到店内电视和线上平台。让顾客亲眼看到,我们的汤是怎么熬出来的,菜是怎么洗的。”
高丽仙快速记录:“需要增加设备预算……”
“批。”我说,“另外,恢复并升级公益活动。除了每桌捐一元助老,增加‘光盘行动’奖励——吃完不浪费的顾客,赠送五元优惠券。把公益做成我们的品牌标签。”
“第四,舆论反击。”我看向梁雷和罗桐,“梁雷,你联合三家以上第三方检测机构,对我们的汤底和食材做营养成分和安全性检测,报告全平台公开。罗桐,你筛选二十个真实、活跃的美食博主,邀请他们来店‘盲测’——把我们的汤和‘速味客’的汤去掉标签,让他们尝,拍视频。”
梁雷兴奋起来:“这个好!用事实打脸!”
罗桐推了推眼镜:“博主名单我今晚就筛选,明天开始联系。”
“第五,”我顿了顿,“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织网。”
所有人抬头。
我走到地图前,拿起红色图钉,在六家店的位置上一一扎过。
“从明天开始,每家店的店长,都有一项‘特殊任务’。”我看着高丽仙、钟志军、梁雷、沈越、龙婷,“我要你们记录周边商圈的一切动态——重点盯紧‘速味客’。”
“记录什么?”高丽仙问。
“一切。”我说,“客流量高峰时段、客单价变化、促销活动细则、员工的工作状态、甚至顾客在店外的议论。梁雷负责汇总分析,高丽仙从餐饮专业角度提炼漏洞,沈越带着人跑遍大街小巷收集零散情报,钟师傅从食材供应商那里套话——他们同时给‘速味客’供货,肯定知道不少内幕。龙婷你最细心,多留意顾客闲聊时透露的信息。”
楚玉补充:“我会整理一套观察记录表,统一格式,方便信息归拢。”
“每天下班前,把当天的观察记录发到群里。”我说,“不用长篇大论,关键点就行。比如‘今天对面店员在吵架’、‘他们新推的套餐卖不动’、‘听到有顾客抱怨他们的汤咸’——这些碎片,拼起来就是一张完整的图。”
沈越跃跃欲试:“这有点像……间谍?”
“是商业情报。”我纠正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要知道对手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弱点,才能在他们下一次出拳时,提前躲开,并找到反击的空当。”
钟志军点头:“我明天就去批发市场,找老刘聊聊——他给‘速味客’供鸡肉,肯定知道他们进货的猫腻。”
龙婷小声说:“我这边有好多老顾客,他们也会去‘速味客’,我可以问问他们的对比感受……”
“注意方式。”我提醒,“不要显得太刻意,就像朋友聊天。”
会议开到晚上十点半。雨停了,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滴水声。
散会后,大家陆续离开。高丽仙和楚玉留下来核对财务数据,梁雷和罗桐在角落里讨论检测机构名单,钟志军端着那杯已经凉了的汤样本,皱着眉在尝最后一口。
我独自下楼,走到后厨。
灶上的深锅还温着,里面是明天第一锅汤的底料——猪骨和鸡架已经焯好水,静静躺在锅底,等着凌晨五点开火。
我拿起长柄勺,舀了一勺清水,倒入锅中。水与骨头碰撞,发出轻微的“嗞”声。
“食卦”境再次开启。
但这次,我不只是“尝”汤的味道。
我闭上眼睛,让感知顺着这锅未煮的汤,向外延伸——
感知穿过墙壁,飘到街上,钻进斜对面“速味客”的后厨。那里有更大的锅,更旺的火,但汤是预制的浓缩膏体,加水即得,快,但单薄。感知继续飘,飘到望京、中关村、五道口、丰台……我们六家店的厨房里,都有同样的深锅,同样的骨头,同样的守候。
再往外,是京城的四面八方。“速味客”的三十七家门店,像三十七个红色的点,散布在城市地图上。他们的气息急促、规整、千篇一律。我们的六个点,气息绵长、扎实、各有细微差异。
我睁开眼。
锅里的水还没开,但已经有了温度。
网,该撒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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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行动全面启动。
钟志军凌晨四点就到了中央厨房——位于五环外食品产业园的五百平米空间。这里已经配备了四口商用熬汤锅,每口能出一百五十斤汤。他带着三个徒弟,开始研发新汤底。
“醇厚骨汤”的秘诀是增加筒骨比例,并加入烤过的牛骨,让胶质更丰富。“菌菇素汤”用了七种干菌,泡发后连同泡菌水一起熬,鲜味来自食材本身。“酸菜鱼汤”最费工夫——要先用菜籽油炒香老坛酸菜和泡椒,再加入鲜活鲫鱼煎至两面金黄,最后加开水猛火冲,汤色才能奶白。
上午十点,三家检测机构的人到了总店。梁雷穿着正装接待,带着他们参观后厨,取样。汤底、食材、调料,甚至连洗菜的水都取了样。
“我们会检测营养成分、食品安全指标、添加剂残留等十二个项目。”带队的李博士说,“报告五个工作日出。”
“辛苦了。”梁雷递上准备好的资料袋,“这是我们所有食材的采购凭证和质检报告。”
与此同时,罗桐筛选的二十个美食博主,已经有八个回复愿意参与“盲测”。他安排了时间表,从周三开始,每天两场,持续一周。
高丽仙和龙婷忙着升级门店体验。透明厨房的摄像头安装好了,直播画面同步到店内的电视屏幕,以及抖音、快手账号。很多顾客被吸引,举着手机拍后厨熬汤的过程。
“原来真是一根根骨头熬的啊!”一个年轻女孩对着直播屏幕惊叹。
“你看那个师傅,撇沫撇得好仔细……”
“难怪汤好喝,功夫下足了。”
沈越带着两个新招的“市场专员”,开始执行最“接地气”的情报收集任务。他们穿着便装,混在“速味客”各门店的顾客中,点餐,吃饭,观察,记录。
“望京店,中午十二点半,上座率七成,但外送订单很多,外卖小哥排队取餐。”
“中关村店,店员脸上没笑容,机械式操作。”
“五道口店,有顾客投诉薯条凉了,店员直接换了一份,但态度冷淡。”
这些碎片信息,每天下午五点前汇总到梁雷那里。他设计了一个Excel表格,按门店、时间、观察项分类录入,再用数据透视表分析规律。
楚玉从供应商那边打开了突破口。
给“速味客”供冻鸡肉的老刘,和钟志军认识十几年了。钟志军请他喝酒,三杯下肚,老刘开始吐苦水:
“老钟啊,你是不知道,‘速味客’那边压价压得厉害!去年鸡胸肉一吨一万二,今年砍到九千八!还要我们保证是‘六块装规整肉’,零碎的不收。那我们只能把零碎肉卖给小餐馆,成本摊到规整肉上,其实他们吃的还是那些边角料,只不过切整齐了!”
“他们的汤底呢?”钟志军问,“听说换了新配方?”
“什么新配方!”老刘嗤笑,“就是多加了一种‘骨汤增稠膏’,日本进口的,一公斤能兑出一吨汤。喝起来是浓,但那不是真浓,是胶质感。你们做真骨汤的,别学那个。”
第三天,第一份“情报简报”出炉。
梁雷把它做成了一份五页的ppt,在当晚的线上会议里展示。
“根据过去三天的观察,‘速味客’的运营有几个明显特点。”梁雷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第一,高度依赖外送。六家观察门店,外送订单占比平均达到百分之四十五,高峰时段超过百分之六十。这意味着他们的堂食体验在弱化。”
“第二,员工流失率高。我们观察到至少四家门店有新面孔店员,操作生疏。沈越还在他们员工休息区外听到抱怨,说‘工资三个月没涨,活越来越多’。”
“第三,促销疲劳。他们的七折活动已经持续十天,但客流量没有明显提升,反而有顾客反映‘怎么天天打折,是不是东西不好卖’。”
高丽仙补充:“从专业角度看,过度依赖外送会拉低客单价——外送订单通常单价更低,还要被平台抽成。而员工流失会导致服务不稳定,影响复购率。”
钟志军哼了一声:“用增稠膏的汤,喝多了会腻。我看他们能撑多久。”
我说:“继续观察。另外,新汤底研发进度如何?”
钟志军发来几张照片——三口小锅在试熬,汤色各异:“醇厚骨汤成了,今天下午试喝,胶质感很足,挂勺。菌菇汤还在调比例,酸菜鱼汤的酸度要控制,太冲会盖住鲜味。”
“加快进度,周末上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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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事情有了转折。
龙婷在丰台店接待了一桌老顾客——一家四口,每周都来。吃饭时,那位妈妈随口说:“昨天我们去‘速味客’了,孩子非要吃他们的儿童套餐,送玩具。”
龙婷顺势问:“觉得怎么样呀?”
“唉,别提了。”妈妈摇头,“玩具是塑料的,质量差,孩子玩两下就坏了。吃的更不行,汉堡肉饼干巴巴的,薯条软塌塌的。还是你们这儿好,汤鲜,菜新鲜。”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龙婷把这段对话记下来,发到群里。
几乎同时,沈越发来一张照片——望京“速味客”店门口,贴出了一张新海报:“周年庆大促,套餐六折,充值五百送一百。”
梁雷分析:“刚打完七折,又打六折,说明他们急了,想用更激进的价格刺激消费。”
楚玉从财务角度解读:“这种连续打折,会严重侵蚀利润。除非他们有我们不知道的成本优势,否则就是饮鸩止渴。”
我盯着群里不断跳出的信息碎片,像在看一幅慢慢拼凑的拼图。
“食卦”境在脑海中自动运转。
那些碎片信息,渐渐凝聚成一种“味道”——急促的、焦虑的、外强中干的味道。就像一锅火太急的汤,表面沸腾得厉害,但底味还没熬出来。
我拿起手机,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明天开始,所有门店推出‘盲测挑战’活动。在店内设一个小摊位,摆两碗汤——一碗我们的骨汤,一碗‘速味客’的汤(匿名)。邀请顾客盲品,猜哪碗是我们的。猜对的人,当场赠送五十元储值卡。猜错的,也送一杯酸梅汤。”
罗桐立刻回复:“需要购买‘速味客’的汤做样本。”
“买。”我说,“每家店每天买三碗,不同时段,取平均值。”
高丽仙:“活动话术要设计好,不能有攻击性,重点是‘让味觉说话’。”
“你负责培训。”
周末,“盲测挑战”上线。
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在总店,第一个接受挑战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生。他仔细闻了闻两碗汤,又各喝一小口,犹豫了十秒,指了指左边那碗:“这个……是我们的?”
龙婷笑着揭开碗底的标签——猜对了。
“您怎么分辨出来的?”她问。
男生推了推眼镜:“这碗更……有层次感?第一口鲜,第二口醇,第三口回甘。另一碗就是直白的咸鲜,喝多了有点齁。”
旁边排队挑战的人多了起来。有猜对的,也有猜错的,但无论结果如何,大家都觉得有趣,纷纷拍照发朋友圈。
“这才是真功夫啊,一口就喝出来了!”
“我错了,原来我一直以为浓的就是好的……”
“他们敢这么比,说明真有底气。”
抖音和小红书上,“盲测挑战”的视频开始流传。罗桐联系的那批美食博主,也陆续发布了盲测视频——无一例外,所有人都准确分辨出了我们的汤,并给出了详细的口感对比。
舆论开始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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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上,钱佩玖的电话来了。
我站在总店二楼,看着窗外的晨光。街道刚苏醒,环卫工人在扫地,早餐摊冒起热气。
“张,”钱佩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看了上周的数据。客流止跌了,但还没回升。”
“需要时间。”我说。
“我知道。”她顿了顿,“‘速味客’那边,我打听了一下。他们华北区这个季度业绩压力很大,赵凯那个位置坐得不稳,所以才会这么激进地打价格战。”
“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站稳脚跟。”
“你有把握?”
我看向楼下——钟志军正在店门口挂新牌子:“新品上市:醇厚骨汤、菌菇素汤、酸菜鱼汤,限时尝鲜价。”
“钱总,”我说,“您知道熬汤最怕什么吗?”
“什么?”
“最怕着急。火一急,汤就浊。对手现在就在犯这个错误——他们太急了,急着用价格抢市场,急着用营销压我们。但餐饮这个行当,最后能留下的,永远是不着急的那一锅汤。”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需要我做什么?”钱佩玖问。
“两件事。第一,帮我约一下京城本地生活类媒体的主编,我想做个专访,不聊竞争,就聊熬汤,聊食材,聊我们为什么要做透明厨房和公益活动。”
“第二呢?”
“第二,”我看向街对面,“如果‘速味客’继续降价,降到五折甚至四折,我们可能会有一段时间的困难期。我需要您保证资金链稳定,撑过这段时间。”
钱佩玖笑了:“钱的事,你放心。我投的是长期,不是短期。只要你的汤还在熬,我的钱就不会断。”
“谢谢钱总。”
“不用谢我。”她说,“张,记住,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身后有团队,有投资人,有一百多个员工。每一步,都要走稳。”
挂了电话,我下楼走到后厨。
钟志军正在试新品汤底。三口小锅在灶上咕嘟着,香气各异。
“钟师傅,尝尝。”
他递给我三个小碗。我依次品尝。
醇厚骨汤确实浓厚,胶质感足,但依然保持了清鲜的底子,不腻。菌菇汤香气复杂,有松茸的野、香菇的醇、金针菇的鲜。酸菜鱼汤最惊艳——酸爽开胃,鱼鲜十足,辣度恰到好处,喝一口就想接着喝第二口。
“怎么样?”钟志军盯着我的表情。
“成了。”我说,“今天开始,六家店同步上新。”
他松了口气,点了支烟:“这下,够他们喝一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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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品上新的第一天,正好是“速味客”六折活动的最后一天。
我们没做大力宣传,只是在店内立了新品介绍牌,让服务员推荐。但效果很快显现——
中午,望京店。两个白领女性走进来,看了菜单,问:“听说你们有新汤底?”
“对,今天刚上的。”服务员介绍,“醇厚骨汤更浓郁,菌菇汤很养生,酸菜鱼汤开胃。”
“我要酸菜鱼汤!”一个女生眼睛亮了,“我最爱吃酸菜鱼了!”
“我也是!”
同一时间,中关村店。一个程序员模样的男生,连续一周每天吃“速味客”的套餐,今天路过我们店,看到“醇厚骨汤”的介绍,犹豫了一下,走进来。
“真的更浓?”
“您可以先尝一小碗。”服务员端来试喝碗。
男生尝了一口,点头:“确实。来一份。”
晚上,丰台店。一家五口来吃饭,老人不能吃辣,孩子挑食。龙婷推荐了菌菇汤:“不辣,很鲜,营养也好。”
老人尝了尝,点头:“这个好,有蘑菇的香味。”
孩子本来不爱吃蔬菜,但菌菇汤里的杏鲍菇切成了可爱的小星星形状,他好奇地吃了,然后说:“还要!”
一天下来,六家店的新品销量占比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五。更重要的是,客单价提高了——新品定价比经典骨汤贵三到五元,但顾客愿意为新鲜感买单。
梁雷当天晚上的数据汇报,声音都轻快了许多:
“总店客流回升百分之十二,客单价提高百分之八。望京店新品销量占比百分之四十,酸菜鱼汤最受欢迎。中关村店有回头客反馈,说‘终于换口味了,老吃一样的会腻’。”
高丽仙补充:“透明厨房的直播,抖音账号粉丝一周涨了两万。很多人在评论区问熬汤的细节,我们让钟师傅录了讲解视频,播放量很高。”
沈越的情报收集也有了新发现:“‘速味客’的员工好像更没精神了。我今天去他们五道口店,看到两个店员在角落里玩手机,经理过来才赶紧收起来。”
钟志军从供应商那里得到消息:“老刘说,‘速味客’要求下周开始,鸡肉再降三个点。他准备不做了,说‘这么做下去要亏本’。”
碎片继续汇聚。
第二周,“速味客”的六折活动结束,恢复原价。客流量应声下跌——习惯了打折的顾客,不愿意再付全价。
我们这边,新品稳住了阵脚,经典骨汤的销量也开始回升。很多顾客在盲测挑战后,重新认识了我们的汤,回头率提高了。
第三周,“速味客”推出了“买一送一”活动,但仅限于晚上八点后——那是客流低谷时段。
梁雷分析:“他们在清库存。晚上客流少,食材如果用不完,第二天就不新鲜了。买一送一看起来划算,但很可能是临期品。”
我们没跟进,反而在晚上八点后推出了“深夜食堂”菜单——除了麻辣烫,增加了几款小吃:钟志军秘制的卤鸡爪、小龙虾(限时)、啤酒。瞄准的是加班族和夜生活人群。
第四周,转机出现了。
一个拥有八十万粉丝的抖音美食大V,自发做了一期视频。标题是:《吃了三十天麻辣烫,我悟了》。
视频里,他展示了自己过去三十天的消费记录——十五次“速味客”,十五次“多多麻辣烫”。每次吃完都记录口感、分量、服务、性价比。
最后他总结:
“如果你追求绝对的速度和标准化的味道,‘速味客’没问题。但如果你愿意多花五分钟,等一碗真正熬出来的汤,尝尝每天微调的新品,感受一下有人情味的服务——‘多多’会让你觉得,吃饭不只是填饱肚子。”
视频发布二十四小时,播放量破五百万。
我们的线上预订系统,当晚就被挤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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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的总结会上,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雨早停了,秋阳透过会议室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桌上摆着水果和零食——是龙婷买的,说“庆祝一下”。
数据报表显示:过去四周,六家店整体客流恢复并超过初期水平,增长百分之十五。客单价提升百分之十。会员数突破五万。公益捐赠累计超过二十万元。
更重要的是,“情报网”已经初步成型。
梁雷展示了最新版的“观澜-速味客运营分析报告”,足足二十页,涵盖了从供应链到营销、从人力成本到顾客口碑的全方位分析。
“根据我们一个月的观察,”梁雷推了推眼镜,像个真正的分析师,“‘速味客’在京城市场存在几个结构性弱点:第一,过度依赖价格促销,品牌价值受损;第二,员工士气低落,服务质量不稳定;第三,产品创新滞后,新品只是老品的微调;第四,外送占比过高,堂食体验被忽视。”
高丽仙补充:“从餐饮运营角度看,他们现在的模式,利润率被压缩得很厉害。如果持续打价格战,可能会引发总部的不满。”
钟志军哼了一声:“用增稠膏的汤,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沈越笑嘻嘻地说:“我这周去‘速味客’探店,听到有顾客抱怨,说‘怎么还是这几样,吃腻了’。”
龙婷小声说:“我们店有好几个顾客,以前是‘速味客’的常客,现在都转来我们这儿了。有个阿姨说,她孙子以前只吃‘速味客’的汉堡,现在非要喝我们的酸菜鱼汤。”
罗桐调出舆情监测数据:“过去一周,我们的品牌声量正面评价占比回升到百分之六十五。‘速味客’的负面评价增加了,主要集中在对口味疲劳和促销疲劳上。”
楚玉最后发言,内容最重磅:“我从观澜前同事那里得到消息,华北区这个季度的财报很难看。赵凯可能会被调离,新的负责人还没定。另外——”
他顿了顿:“邹帅上周在内部会议上提到了我们。原话是:‘多多麻辣烫?有点意思。不过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
然后,大家都笑了。
“小打小闹?”沈越咧嘴,“我们都开了六家店了!”
梁雷推了推眼镜:“在他眼里,可能确实不算什么。”
高丽仙淡淡地说:“那就继续做,做到他不能忽视为止。”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一张张从紧张到从容、从迷茫到坚定的脸。
一个月前,我们被一场雨和一波价格战打得措手不及。一个月后,我们不仅稳住了阵脚,还织起了一张网——一张能捕捉对手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弱点的网。
“散会前,说两件事。”我开口。
所有人安静下来。
“第一,从下个月开始,‘情报收集’正式纳入各门店店长的绩效考核。不是硬性指标,但做得好有奖励。”
“第二,”我看向墙上的地图,“第七家店,选址可以启动了。这次,我们去东城。”
梁雷立刻举手:“我去看!”
沈越也举手:“我也去!”
高丽仙微笑:“轮流吧,都有机会。”
散会后,我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
走下楼梯,回到一楼店面。下午三点,不是高峰,店里还有几桌客人。一对老夫妇在慢慢喝汤,一个年轻女孩在电脑前工作,两个中学生分享一碗麻辣烫,笑声清脆。
我走到后厨。钟志军正在准备明天的汤底。巨大的深锅里,新鲜的猪骨已经摆好,清水缓缓注入。
“明天要加什么料?”我问。
“加两味中药。”钟志军头也不抬,“陈皮和甘草,一点点,调和汤性,适合秋天喝。”
“食卦”境悄然开启。
我闻到清水与骨头接触时最原始的气息,闻到陈皮干爽的柑橘香,闻到甘草淡淡的甜。这些气息在空气中交织,还没煮,就已经有了雏形。
就像我们这支团队,这家公司,这个品牌。
还没到沸腾的时候,但温度已经在上升。
火候正好,时辰正好。
网已经撒开,就等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