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梅雨季的第一天,暴雨砸在老房的瓦檐上,像无数根鼓槌敲打着张小莫的神经。她蹲在堂屋整理父亲的遗物,指尖抚过地板上的木纹——这是父亲2010年亲手铺的实木地板,当时他借了邻居的刨子,蹲在地上磨了整整一个月,膝盖磨出了茧子,却笑着说“莫莫以后嫁人生娃,踩在上面不硌脚”。现在木纹里还嵌着点点墨渍,是念念小时候练毛笔字洒的,父亲舍不得擦,说“这是我孙女的墨宝”。
铁皮工具箱被雨水浸得发沉,这是父亲修摩的时的“宝贝”,里面除了螺丝刀、扳手,还藏着个牛皮纸信封。张小莫以为是父亲没花完的零钱,拆开时却被几张折得整齐的纸烫了手——是市医院的肺癌诊断书,日期是2019年秋,父亲走的前三个月,“晚期”两个黑字被水洇得有些模糊,却像钢钉扎进眼里。
诊断书下面压着张缴费单,“手术费预估二十万”的数字用红笔圈着,旁边是父亲的字迹,歪歪扭扭:“莫莫刚还房贷,别让她知道,我自己想办法。”她突然想起2019年国庆,父亲说要去南方打工,说“摩的不好修了,去工地上能多挣点”,她当时还怪他“年纪大了不安分”,现在才知道,他是揣着癌症诊断书,想瞒着她挣手术费。
“妈妈,地板滑,慢点走。”念念举着把小花伞跑进来,伞是父亲生前买的,伞面印着野雏菊,现在边缘已经磨破了,“婆婆说老房漏雨,让我给你送块塑料布。”她的小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和父亲当年给她量身高时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张小莫赶紧把诊断书塞进工具箱,指尖的凉意还没散去。念念蹲在她身边,指着地板上的墨渍:“外公说这是星星,我画的星星落在地上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块橡皮,“老师说橡皮能擦掉错误,我把星星擦掉,外公是不是就回来了?”
雨点突然砸在窗玻璃上,震得相框晃了晃——那是张全家福,2018年春节拍的,父亲抱着二宝,母亲牵着念念,张小莫站在中间,穿着母亲缝的棉袄,所有人都在笑。玻璃已经泛黄,父亲的嘴角还带着修摩的时的温和,仿佛下一秒就会递过串糖葫芦,说“莫莫,今天挣的钱够给你买新毛线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中介打来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张女士,我已经到楼下了,你什么时候过来?昨天跟你说的客户今天有空,价格还能再谈谈。”她忘了今天约了中介带客户来看房,为了凑“野雏菊”的冬季备货资金,她上周就把老房挂在了网上,标价八十万——这是父亲用一辈子积蓄盖的房,墙里嵌着他捡的鹅卵石,房梁上刻着念念和二宝的名字。
“马上就来。”她摸了摸念念的头,“你在这儿等妈妈,别乱跑,外公的工具箱别碰,里面有外公的宝贝。”
刚走到楼下,就看到中介带着对年轻夫妻站在雨棚下。中介穿双锃亮的黑皮鞋,踩在老房的青石板上,蹭得石缝里的青苔都掉了:“张女士,这是李先生和王女士,他们准备买婚房,就喜欢这种老房的格局。”他转头对年轻夫妻说,“你看这地段多好,朝南的,采光特别好,就是地板旧了点,重新铺一下就行。”
“这地板挺有味道的。”李女士蹲下来,用高跟鞋尖戳了戳地板,“是实木的吗?看着像旧家具改的。”她的美甲划过硬木,留下道浅浅的印子,“不过我们打算装地暖,这地板肯定要换掉,太旧了。”
张小莫的胸口突然发闷,像被父亲修摩的时的扳手砸了下。这地板是父亲蹲在地上磨了三十天的成果,每块木板都浸过他的汗水,冬天踩在上面是暖的,夏天是凉的,比任何地暖都舒服。她想起父亲铺完最后一块地板时,坐在门槛上抽烟,说“等我孙女长大了,就嫁在这屋里,我给她修摩的送嫁妆”。
“这地板不能换。”她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发颤,“这是我父亲亲手铺的,用了十二年,质量很好,不用重新铺。”
中介的脸色沉了下来:“张女士,客户买的是房,不是地板的情怀。”他拉着张小莫走到一边,压低声音,“你上周还说价格可以谈,现在怎么又较真了?八十万的报价已经很高了,再拖下去,雨季房子更难卖。”他指了指她的旧棉袄,“你‘野雏菊’的资金周转不过来,难道要看着店倒闭?”
手机又震了,是苏琳发来的消息:“张姐,冬季童装的面料商催款了,还差十五万,我跟家里说了,先帮你垫上。”后面跟着个野雏菊的表情包,“别担心,我们是战友。”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悬着,想回复“不用”,却想起昨天面料商的电话,说“再拖就断货,今年的新款就赶不上双十一大促了”。“野雏菊”刚和川北的刺绣合作社签了合同,要做一批绣野雏菊的童装,孩子们的手工费都已经预付了,要是断货,不仅赚不到钱,还要赔违约金。
“价格能再降五万吗?”她转头对中介说,声音像被雨水泡过,“七十万,不能再低了,这是我父亲的心血。”
年轻夫妻商量了几句,李女士摇了摇头:“七十万也贵,这房没电梯,装修也旧,我们最多出六十五万。”她指着墙上的全家福,“这相框得拿走,我们不喜欢旧东西。”
“这房我不卖了。”张小莫突然转身,走进雨里,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流,“多少钱都不卖,这是我父亲的房,是我的家。”她想起父亲揣着诊断书打工的背影,想起他磨地板时的茧子,想起他说“莫莫,家不能散”,她怎么能为了钱,把父亲的家卖掉。
中介在后面喊:“张女士,你别冲动!‘野雏菊’要是倒闭了,你更得不偿失!”他的声音被雨声吞没,像父亲走后那些催房贷的电话,刺耳却无力。
回到老房时,念念正趴在地板上画画,用蜡笔在父亲磨过的木纹上涂黄色,说是“给外公画野雏菊”。二宝坐在工具箱旁边,手里攥着父亲的螺丝刀,嘴里“外公、外公”地喊着,口水沾了满手。
“妈妈,你怎么哭了?”念念跑过来,用袖子擦她的脸,“是不是中介叔叔欺负你?我去骂他,老师说欺负人的都是坏蛋。”她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和父亲修摩的时拧螺丝的样子一模一样。
“妈妈没哭,是雨水。”她抱起二宝,孩子的小手在她脸上蹭着,暖乎乎的,“我们不卖房了,这是外公的家,我们要留着,等念念长大了,给她当婚房,外公肯定喜欢。”
二宝突然把螺丝刀举到她面前,嘴里“给、给”地喊着,是父亲生前用的那把,木柄已经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个小小的“莫”字。她想起父亲教她用螺丝刀修自行车,说“女孩子要学会自己动手,不能总依赖别人”,现在她终于学会了,却再也没人给她递工具了。
“莫莫,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母亲打着伞走进来,手里提着个布包,裤脚沾了泥,“我去你表姐家,她给了我点东西,说能帮你。”布包打开,是一沓存折,还有个金镯子,是外婆留给母亲的嫁妆,“这是我和你爸的养老钱,一共八万,你先拿去给‘野雏菊’垫上,不够我再跟你姨借。”
“妈,我不能要您的钱!”张小莫把布包推回去,眼泪掉在存折上,晕开了父亲的存款记录,“您的透析费还没凑够,我怎么能拿您的钱。”
“透析费我自己有办法。”母亲把布包塞进她怀里,手指摸过地板上的墨渍,“你爸铺这地板的时候,说要给你留个念想,他要是知道你为了钱卖房子,肯定会生气的。”她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是父亲的字迹,“这是你爸生前记的摩的客户电话,他说这些人都是老主顾,要是你有难处,他们能帮衬。”
纸条上的号码已经有些模糊,却记着每个客户的需求:“王大爷,每周三送药到医院”“李婶,接孙子放学”“张师傅,修摩的零件”。她突然想起父亲走后,有个摩的师傅来家里,说“你爸欠我的钱不用还了,他帮我修了半年的摩的,分文不取”,现在她终于明白,父亲的“办收”,从来都是用善意换善意。
手机响了,是林晓雨打来的,声音带着兴奋:“张姐,好消息!我们的‘野雏菊’童装被评为‘公益示范产品’,政府给了十万补贴,刚好够付面料商的钱!”她顿了顿,“苏琳还说,她联系了直播平台,双十一大促给我们推首页,肯定能卖爆!”
雨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地板上,木纹里的墨渍被映成了金色,像撒了满地的星星。念念举着画跑过来,纸上是她画的全家福,父亲站在中间,手里举着野雏菊,旁边写着“外公,我们都在”。二宝的小手攥着螺丝刀,在地板上敲出“咚咚”的响,像父亲修摩的时的节奏。
张小莫把诊断书和父亲的字迹放进铁皮工具箱,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和父亲的遗像放在一起。她摸着地板上的木纹,想起父亲说“木头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就像生活,虽然有诊断书的冰冷,有资金的难题,但只要守住心里的家,守住那些善意的回忆,就总能熬过去。
母亲煮了碗面条,是父亲生前爱吃的阳春面,撒了点葱花。张小莫吃着面,想起2019年父亲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她煮了碗面,放在他的遗像前,说“爸,你爱吃的面,我学会煮了”。现在面条的香味飘满了老房,和父亲修摩的时的机油味混在一起,成了家的味道。
她给苏琳回了条消息:“补贴的钱先存着,我们用自己的销量付面料费。”然后点开中介的对话框,删掉了降价的消息,重新编辑:“房子不卖了,这是我父亲的心血,也是我的根。”她看着窗外的阳光,照在全家福的玻璃上,父亲的笑容在光里显得格外温暖,仿佛在说“莫莫,做得好”。
念念趴在地板上,用蜡笔给野雏菊涂颜色,二宝在旁边爬,手里攥着父亲的螺丝刀,两个人的笑声在老房里回荡。张小莫知道,“野雏菊”的资金难题还没完全解决,母亲的透析费还需要凑,生活的风雨还会再来,但只要这老房还在,父亲的木纹还在,那些善意的回忆还在,她就有底气走下去——因为她的根,从来都扎在这片被父亲磨过的木地板上,扎在那些温暖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