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导游这件事,梦梦和天幻都没什么头绪。
不过,时隙看上去也完全不挑。事实上,她对一切都表现出饥渴般的好奇,仿佛要将错过的无尽岁月在短短一两天内尽数补偿。而且,尽管她声称自我封印了“许久许久”,但当她被街头各种事物吸引时,脱口而出的认知却精准得让天幻都略感意外。
“哎呀,那不是全息投影广告吗?迭代到这么清晰流畅了?我‘睡’之前还只是些模糊的光影呢!” 她指着一栋大厦侧面正在播放产品三维演示的巨型光幕。
“共享悬浮单车?不错的点子,解决了短程通勤和最后一公里的问题,不过这个区域的投放密度算法似乎还有优化空间……”
“嗯……这个无线网络的加密协议架构,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一些,看来基础理论又有突破了?”
她甚至在路过一家电子设备店时,隔着橱窗对最新款的终端品头论足,从处理器架构聊到能源管理效率,虽然用的术语古老了些,但核心原理一点就通。
面对天幻和梦梦略显诧异的目光,时隙得意地扬起还有些红肿的下巴,理直气壮地说:“‘时间’的越界者怎么可能会落时!时间的流淌本身就承载着信息,更何况我沉睡的地方是‘时间之海’!虽然主体意识封闭,但被动接收和沉淀来自各个时间流向的‘信息尘埃’是基本操作好吗?只是缺乏亲身体验罢了!理论我可是很扎实的!”
她这番解释半是炫耀半是认真,倒也符合她执掌时间权能的身份。对“信息”的接收和处理,本就是她的本能之一。
然而,这份“理论扎实”的自信,在她转头被下一个目标吸引时,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街心公园入口附近,一位街头艺人正在表演。他并非弹奏现代乐器,而是吹奏着一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样式古朴的陶埙。低沉、苍凉、又带着空灵回响的乐声,如同从远古吹来的风,悠悠地飘荡在傍晚的公园里。
时隙的脚步猛地停住了。她手里的奶茶忘了喝,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声音来源,纯黑的眼眸里,仿佛有某种沉寂了太久的东西被轻轻拨动了。
“那是……埙?”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恍惚,“我……记得这种声音。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刚刚学会用火、仰望星空的部落篝火旁……好像听过类似的……”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完全忘记了“跟在旁边”的约定,径直来到艺人面前几米处,静静地站着,聆听。
艺人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闭着眼睛,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埙孔上起伏。曲调古朴悠远,时而如诉如泣,时而空旷辽远,仿佛在讲述着大地、星空、生命与逝去的时光。
公园里散步的人不少,有人驻足聆听片刻便离开,有人放下零钱,也有人只是匆匆一瞥。但对时隙而言,这简单的乐声却仿佛有着无穷的魔力。
天幻和梦梦跟了过来,站在她身后。他们看到,时隙的眼睛微微睁大,一眨不眨地看着艺人手中那质朴的乐器,看着艺人脸上沉浸的表情。她的呼吸似乎都放轻了,连脸颊的红肿在暮色中都显得柔和了些许。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艺人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站着的、打扮有些奇怪但眼神异常专注的时隙。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友善而略带疲惫的笑容。
时隙如梦初醒。她眨了眨眼,纯黑的眼眸中似乎有湿润的水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忽然有些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摸索——裙子没有口袋。她求助般地看向天幻。
天幻明白了,默默递过去几张这个世界的纸币。
时隙接过钱,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放进艺人面前的帽子里。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微微弯腰,将钱轻轻放在艺人脚边,然后用一种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敬意的语气,轻声说:
“谢谢……你的‘时间’。”
艺人愣了,显然没听懂这奇怪的感谢词,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欣赏。”
时隙退回天幻身边,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混合着追忆、感动、以及一丝淡淡的哀伤。她没有立刻离开,依旧看着艺人收拾东西。
“怎么了?” 梦梦忍不住小声问。
“没什么……” 时隙摇摇头,目光依然停留在艺人身上,“只是能听到熟悉的乐曲,有些触景生情了。”
“不说这些了。”,时隙有些不舍地收回了视线,有些强硬地推着天幻和梦梦离去,“老阿姨的泪水,可不能在后辈面前轻易落下啊。”
这时,一个金发黑衣的娇小身影,出现在了天幻几人的面前,是暗影,不,应该说,小暗。
“天幻还有梦梦公主,请离那个女人远些,她身上的力量,不容小觑。”
大街上仍然有着路人,小暗不便动手,只能出言预警,而当时隙对上小暗那双警惕的眼睛时,却又有了整活的心思。
“那个,其实我是被这个小家伙亲手揍服的,不得不被迫待在他的身边呢~”说着,她还指了指脸上尚未消失的肿包,面色委屈地往天幻身边靠了靠。
默默推开时隙的天幻避开了“越界者”的特殊性,向小暗简短的介绍了时隙的情况,勉强让她放下了警惕。
“那么,请允许我同行,必要时刻,我也能帮忙。”,虽然警惕减弱,但小暗还是不放心这个有着危险气息的女人就这样跟在梦梦,尤其是天幻的身边。
“真是上心呢,是因为想保护这个城市,还是想保护某个人呢……”
这句话问得轻飘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小暗心中激起了一圈涟漪。金发少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原本平稳的呼吸出现了一丝微妙的紊乱,但她迅速用更冷的眼神瞪了回去,强自镇定道:“我的职责是清除潜在威胁,保护该保护的一切。无需你多作揣测。”
只是那微微偏开的视线和略显生硬的语气,多少泄露了些许被说中心事的窘迫。
于是乎,三人的团队又加入了娇小的金发“护卫”。
这座城市不算多大,从小暗加入之后,越来越多的熟悉的伙伴们在路途中偶遇,他们或多或少对时隙展现了敌意又或者好奇,但在天幻的保证下,他们选择相信天幻。
而被频频怀疑的时隙也不恼,甚至可以说,她乐于看见天幻的朋友们对他展现的关心,哪怕这份关心是基于对她的警惕。
时间迎来落日时分,新的问题很快浮出水面——时隙住哪?
人选毫无疑问,在场能控制住这位“越界者”的,只有天幻了。
“我不赞成。”小暗率先反对,这一下午下来,她看得出来时隙确实没有恶意,甚至有些单纯,但带到家中什么的,还是太危险了。
“我知道你们的顾虑,所以,梦梦,今晚能拜托你和菈菈还有娜娜照顾一下缇娜、doro和夏世吗?今晚,我会亲自盯着她的。”
梦梦立刻明白了天幻的意图,虽然眼中的担忧并未完全散去,但她信任天幻的判断,也明白这是当前最妥当的安排。她轻轻点头,握住天幻的手:“我明白了,天幻先生。缇娜她们交给我,你放心。你自己……千万小心。”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时隙,带着复杂的情绪。
“诶?要把可爱的小家伙们送走吗?” 时隙这时插嘴道,似乎有点失望,“我还想看看那个粉毛小不点(doro)和另外两个安静的孩子呢……”
“你闭嘴。” 天幻和小暗几乎同时出声,语气一个冷淡一个冰冷。
时隙缩了缩脖子,嘟囔着“凶什么嘛”,但没再说什么。
天幻继续看向小暗,以及周围其他倾听的伙伴:“今晚,我会亲自盯着她。就在我的住处,我会设置一些预警和隔离措施。那里相对独立,万一……出现最坏情况,也能将影响范围控制到最小。”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而且,这也是最后的‘观察期’。如果在这一晚的近距离监控下,她有任何超出协议、试图恢复力量进行破坏或逃逸的迹象,我会立刻采取终极措施。”
他所说的“终极措施”没有明言,但那份决绝的语气让所有人都明白,那绝不会再是“揍一拳”那么简单。这是给时隙的最终警告,也是给小暗和其他人的保证——他不会拿大家的安危做无谓的赌注,所谓的“收留”有着明确的底线和应急预案。
“……我知道了,有需要的话,我随时在。”,说到这个份上,小暗也只能勉强点头,在留下支援的保证后,她便离开了。
而夜晚,很快到来。
在缇娜、夏世和doro有些担忧但支持的目光下,梦梦将三人带到了自己家中,临走前,梦梦又看了看天幻,和因为没法摸到doro而伤心的时隙,还是无言地离去了。
当晚,天幻家外出现了许多监视的视线,它们来自琪亚娜等人的留下的各种手段,只为了确保这位与众不同的“客人”的安全性。
“真是抱歉呢,害你们为我的任性这么费心……”,一间天幻专门创造的房间中,时隙坐在床上,语气罕见地真诚地道歉着。
“严格意义上,是我的任性,不过,事已至此,还不打算说实话吗?时隙。”
天幻接受了时隙的道歉,但,虽然有所猜测,天幻还是揭开了时隙的谎言。
“虽然能感受到你的兴奋,但我不认为这是你宁愿冒着加速消散的风险也要来这个世界的理由。”
时隙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揭穿的慌乱或恼怒。她甚至轻轻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一直背负着的无形重担。她将脸埋进膝盖里,闷闷的声音传来: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啊,小家伙。不,‘天幻’。” 她这次认真地叫了他的名字。
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重新抬起头。纯黑的眼眸中,那些惯常的戏谑、好奇、或感伤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古老存在的、沉淀了无数时光的深邃与……一丝近乎悲悯的凝重。
“你说得对,‘逛逛’只是借口,或者说,是附带的愿望。” 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我找到你,接近你,甚至用那种方式‘测试’你,真正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天幻,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只是想看看,‘越界者’中,唯一脱离了消亡宿命的孩子你,生活的好不好。”
这个答案,在天幻的意料外,他本以为,时隙只是想从他身上寻找什么可以活下来的“可能”,但真相似乎比他想的还要的,朴素。
“孩子,我问你。”,这一次,时隙带上了一种长辈的口吻,“500年后,你还有什么?”
天幻短暂地沉默了,而时隙继续说道:
“你的朋友们不缺长生者,但你作为‘越界者’,你拥有的时间堪称无限,你不会被世界侵蚀乃至丢失自我,但无尽时间的折磨不会比世界侵蚀差多少,甚至可以说,更加折磨。”
作为掌握时间的“越界者”,时隙亲自经历过无数友人败在时间的长跑赛中,只有她孤独地朝着那消散的终局跑去。
那种感觉,实在不能说是好受。
寿命论是无解的难题,但天幻也从不缺乏解题的勇气,沉默仅仅几秒,他便坚定地回答:
“500年也好,5万年也好。”,天幻起身,注视着那双与他一样瞳色,却又写满了沧桑的瞳孔。
“与伙伴们的相遇,与她们的情感造就了我的新生,也让我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和力量。”
天幻感受着正在用不同方式关心着他的朋友们,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所以多少年也好,哪怕真的有朋友会先行一步,与她们的回忆也会永远存在我的心中,提醒着‘天幻’究竟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但,时间是最无情的毒药。”,时隙还是担忧地说道。
“而我,有着无数的解药。”,天幻坚定地回答。
良久,时隙没有动静,当天幻好奇地查看时,才发现,她已安心入梦……
距离时隙消散,还有2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