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与土地长歌:一脉相承的生命印记
第一次在老家集市的杂货铺里摸到那只铜锅木柄的烟斗时,指腹先触到了铜锅边缘的包浆——那是无数次被掌心摩挲、被烟火烘烤后,沉淀下的岁月温度。像突然握住了父亲的手,记忆里那股浓烈却带着焦香的烟味,瞬间冲破了时光的屏障,从童年的老屋里漫出来。
小时候总躲着父亲的烟袋。那时物质紧俏,成品烟是稀罕物,父亲就从供销社称回散装的烟丝,装在蓝布小袋里,藏在中山装的内兜。傍晚他从田里回来,坐在门槛上,把烟袋杆含在嘴里,火柴“嗤”地划亮,火光映着他汗湿的额角。烟丝点燃的瞬间,呛人的烟雾会飘向凑在旁边看他编竹筐的我,我总捂着鼻子跑开,却记得他指尖夹着烟袋的模样——烟锅明明灭灭,他的眼神望着远处的田埂,像是在想今年的收成,又像是在想更远的事。他常说:“这烟袋好,一袋烟能顶半个时辰的困,省下的烟钱,能给你买本写字本。”那时我不懂,只觉得烟味是苦的,却不知道那苦里,藏着一个父亲撑起家的韧,更藏着一份没说出口的“良心”——他宁愿自己抽廉价烟丝,也不愿亏了孩子的书本钱。
直到父亲走后第三年,我从千里之外的城市回到老家,在杂货铺看到这只和父亲当年一模一样的烟袋,鬼使神差地买了下来。夜里坐在老屋里,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往铜锅里填了烟丝,火柴划亮的瞬间,火光里突然晃出父亲的影子。烟味依旧浓烈,却没了当年的呛人,反倒生出一种踏实的暖。我看着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像在和父亲对话——他会不会问我,这些年在外有没有守住心里的“秤”?会不会欣慰,我没丢了他教的“实在”?就像我第一次写下小说的开头,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突然懂了文字能打捞记忆,而这烟袋,能连通生死,更能提醒我:有些东西,比钱更重。
父亲生命最后的两个月,我守在他床边,听他讲了很多过去的事,讲得最多的,是素未谋面的爷爷。爷爷是晋南一带走街串巷的货郎,肩上挑着两只黑漆木箱,箱子里装着针头线脑、纽扣发卡,还有给孩子们的糖球和拨浪鼓。父亲说,爷爷的货郎担上,永远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童叟无欺”四个字,那是爷爷自己刻的,字不规整,却磨得发亮。有一年冬天,村里的瞎眼奶奶想买根缝棉衣的棉线,摸索着递过来一枚皱巴巴的硬币,爷爷接过钱,不仅给了最结实的棉线,还多塞了两颗水果糖,说“给娃留着”。后来瞎眼奶奶的儿子回来,特意给爷爷送了半袋红薯,爷爷却不肯收,说“做生意讲的是实在,多拿一分心里不踏实”。父亲讲这些时,声音很轻,却带着骄傲,我才知道,“良心”这东西从不是空话,是爷爷给瞎眼奶奶多塞的糖,是他不肯多收的半袋红薯,是刻在木牌上、更刻在骨血里的规矩。
爷爷的“实在”,后来也刻进了叔叔的骨子里。叔叔在镇上开了家渔具店,去年夏天,有个外地游客来买钓鱼竿,付钱时多扫了三千块——游客把“300”输成了“3300”,直到傍晚盘点时,叔叔才发现账目不对。他想起游客说要去黄河边钓鱼,顾不上吃饭,锁了店门就往黄河桥跑。那时天已经黑了,风刮得河边的芦苇沙沙响,叔叔沿着桥来回走了两趟,才看见那个游客还在河边收拾渔具。他气喘吁吁地说明情况,把多收的钱退回去时,游客又惊又喜,说“这点钱你不说,我根本发现不了”,叔叔却摆手,说“我爹教我,不是自己的钱,拿了晚上睡不着觉”。后来我把叔叔的事写进小说,有人评论说“太傻了,有钱不赚是笨蛋”,可我知道,叔叔不是傻,是他心里的“良心”没丢——那些人说丢了良心饭更香、钱更多,身边的花花草草更绽放,可他们忘了,罂粟的花才最娇艳欲滴,却能让人毁了一辈子;香水再香,若裹着黑心,闻着也呛人。
我想起自己年轻时,也经历过一次“还钱”的事。那时候我刚工作没多久,每月零花钱只有两百块,却欠着债主两万块——那是父亲生病时,向邻居借的医药费。父亲走后,债主没提过还钱的事,可我记得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欠人的钱,一定要还,不能让人戳咱们的脊梁骨”。于是我开始省吃俭用,早餐只买两个馒头,下班不坐公交,走路回家,攒够五百块就往债主家送。有一次债主不在家,我把钱放在他家窗台上,写了张纸条说明情况,转身时眼泪突然掉下来——不是觉得苦,是突然懂了“良心”的重量:它不是能换钱的东西,却是能让人抬头走路的底气。有同事劝我“反正没人催,慢慢还呗”,可我想起父亲的烟袋,想起爷爷的木牌,还是咬着牙坚持。后来债主知道了,特意来家里找我,说“你这孩子,跟你爹一样实在”,那一刻,我抬头看着他,腰杆挺得笔直——丢了良心的人,或许能赚很多钱,可他们敢这样坦然地看着别人的眼睛吗?他们能像我这样,想起父亲的话时,心里没有一丝愧疚吗?
父亲还跟我讲过修58水库的事。那时他才二十出头,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去工地,冬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出门,冻土硬得能硌碎镐头,他们就烧开水浇,水一沾冻土就冒白气,很快又结成冰,他们再浇,再刨,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就裹上布条接着干。父亲说,那时候大家都憋着一股劲,想着“修好水库,地里的庄稼就不会旱,以后娃们就能吃饱饭”,没人喊苦,也没人偷懒,晚上躺在工棚里,听着外面的风声,还会聊以后的日子——谁想种两亩棉花,谁想给娃盖间新瓦房。后来我去媳妇家,在老院的墙角发现了岳父当年用过的平板车,车辕上的木纹被磨得发亮,车轮上的铁圈锈迹斑斑,却还能看出当年的结实。我拍下照片,看着镜头里的平板车,突然想起父亲说的修水库的日子——岳父也是那代人,想必也推着这样的平板车,在工地上跑过无数趟,车上装着土,装着石头,也装着对好日子的盼头。那些没有机械的年代,他们靠一双手、一副肩膀,和大自然较劲,靠的不是投机取巧,是“良心”——对土地的良心,对后代的良心,对自己的良心。他们从没想过“丢了良心能省多少力”,只知道“把活干好,才对得起自己的手,对得起这片地”。
后来我写小说,把这些故事都写了进去。我写爷爷挑着货郎担走在晋南的土路上,木牌上的“童叟无欺”在阳光下闪光;写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着烟袋,望着田里的庄稼发呆;写叔叔在黄河桥上追着游客还钱,风把他的衣角吹得翻飞;也写村里的王大伯和李大婶,他们守着几亩薄田,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却在洪水淹了庄稼时,一边抹泪一边补种,在丰收时又把新收的粮食分给邻居。我写下他们在土地上经历的离别与重逢,写下颗粒无收时的土地悲歌——有一年大旱,地里的玉米都蔫了,王大伯蹲在田埂上哭,李大婶却把家里仅有的存粮拿出来,煮了粥分给村里的老人;也写下稻浪翻滚时的土地欢歌——丰收的季节,村里的人都来帮忙收割,傍晚在打谷场上摆起酒席,米酒的香味飘得很远。写着写着,那些零散的故事渐渐织成了《土地赋》,最后变成了洋洋洒洒的土地长歌——原来老一辈人对土地的情结,从来不是一句“热爱”就能概括的,那是把根扎在土里的坚守,是饿过肚子才懂的珍惜,更是一份对土地的“良心”:你对土地好,土地才会对你好;人对人好,日子才会越来越好。
现在,我的小说已经写了百万字,却总觉得还有很多故事没讲完——比如爷爷的货郎担,父亲没说过它最后去了哪里,我想或许是在某个老屋里落了灰,或许是被当成了传家宝,藏在了某个角落;比如修水库时的那些人,他们后来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看到自己亲手修的水库,灌溉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接下来,我最想写的,还是爷爷的故事,我想把他挑着货郎担走过的路,遇到的人,都写进文字里,让那些快要被遗忘的“良心”故事,重新活过来。我想把爷爷的故事、父亲的故事、叔叔的故事,还有我自己的经历串起来,以后还要写我的儿子——等他长大了,我要告诉他,“良心”不是天生就该丢的东西,是太爷爷货郎担上的木牌,是爷爷烟袋边的叮咛,是叔叔在黄河桥上的执着,是能让人抬头走路、安心睡觉的脊梁。
前几天整理旧物,又摸到了那只烟袋。铜锅依旧温润,木柄上的纹路清晰。我没有再点燃它,却知道它早已不是一件普通的物件。它传承的,是爷爷货郎担上的“童叟无欺”,是父亲烟袋边的“实在”,是叔叔在黄河桥上的“执着”,也是我攥着皱巴巴的钱还债时的“坚守”。这股从老辈人身上传下来的“良心”,像土地里的庄稼,不管遇到多少风雨,总能在春天重新发芽;也像黄河里的水,不管绕过多少弯,总能朝着大海的方向奔流。
那些丢了良心的人,或许能享受一时的荣华,可他们敢在夜里想起自己的父辈吗?敢摸着自己的胸口说“我没亏心”吗?他们的脊梁,早就弯了,早就空了。而我们这些守着“良心”的人,或许日子过得普通,却能抬头看天,低头走路,想起父亲的烟袋、爷爷的货郎担时,心里满是踏实——这就是我们家的传承,也是中华民族的铁脊梁:守着良心,才能守着根,才能守着生生不息的希望。而我的笔,会一直写下去,把这些“良心”故事写进土地长歌里,让这份传承,陪着土地上的人,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