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的老式台灯在午夜两点投下暖黄光晕,林默的手指停在最后一盒磁带前。
今天是整理抗美援朝老兵访谈资料的第七天,玻璃展柜里刚结束的冰血长津特展需要影像资料归档,苏晚说有三盒未标注日期的磁带混在库里,说不定藏着宝贝。
磁带壳边缘沾着薄灰,他用软毛刷扫开,突然在盒底摸到道浅痕——是用指甲刻的孙德昌·松骨峰。
林默的呼吸顿了顿。
孙德昌这个名字他记得,上周苏晚去老兵疗养院采访时提过,九十岁的通讯兵,半边身子已经不太能动,说话总带着哨音。
当时老人攥着她的手腕说:姑娘,我这儿有段没说的话,等小林来再放。
磁带推进老式录音机时,齿轮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电流杂音里先传来粗重的喘息,像风灌进漏风的铁皮屋。
林默凑近些,看见磁带边缘泛着旧年的茶渍,突然想起爷爷生前总把重要物件收在铁盒里,说潮了就坏了。
我是三三七团通讯班孙德昌......老人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哑,每说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来回蹭,七十年了,我总梦见那部电台。
林默的背慢慢挺直。
敌机炸断了最后一根电话线,李班长把我护在弹坑里。
他说小孙,你耳朵灵,用莫尔斯码喊。
我就喊啊,喊着请求支援,喊着阵地还在电流声突然刺耳地炸响,老人的声音混着杂音裂开,可现在......现在我连摩斯密码都记不全了。
我想再听听当年的电报声。最后那句轻得像片雪,那是我活着的唯一证明。
。
林默按下暂停键,指节抵着额头。
他想起上周在展柜前,那个21集团军的侦察兵说我们会继续守护;想起蓝校服少年攥着卡片说想成为那样的人;想起留言墙上爷爷,曾孙要去您战斗过的地方的字迹。
原来有些东西,比他以为的更疼。
手机在桌上震动,屏幕亮起孙秀英三个字。
林默接起来,听见抽噎声混着消毒水的气味从听筒里漫出来:林老师......我爸今早又犯病了。
李班长3号高地,护士说他攥着被单的手劲大得吓人。孙秀英吸了吸鼻子,医生说,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窗外有夜航班机划过,航灯在玻璃上投下红点,像极了怀表里流转的光。
林默摸着胸前的怀表,金属外壳贴着皮肤发烫。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这块表说:有些事,不是记着就行。
孙阿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更稳,我明天去疗养院。
挂断电话时,电脑屏幕的蓝光突然刺得他眯起眼。
网页停在新闻界面,标题是《历史重现的边界——当文物修复师的金手指成为苦难滤镜》。
李思远的名字在作者栏格外刺眼,林默记得这个总扛着摄像机追问您确定这不是心理暗示的记者。
历史共鸣投影仪,不过是利用当事人的创伤记忆进行二次创作。屏幕里的文字像根细针,当老兵的眼泪被剪辑成催泪素材,当战场的苦难被包装成精神传承,我们是否正在消费那些本应被郑重安放的灵魂?
评论区已经吵成一片。
有网友贴出他在展柜前的照片,配文文物修复师成了造梦师?;有历史系学生引用论文说记忆重构存在不可靠性;甚至有人翻出孙德昌老人的病历,质疑病危者的回忆能作为依据吗?
修复室的门被撞开,苏晚举着手机冲进来,发梢还沾着雨星子:我刚在微博看见李思远那篇狗屁文章!
什么叫消费苦难?
上回他拍留守儿童还摆拍呢!
林默抬头,看见她外套肩头洇着深色水痕,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她刚发的微博:@李思远 建议您先搞清楚和的区别——那些在战场上用身体当导线的通讯兵,值得被听见一万次。
林默,苏晚把手机往桌上一摔,蹲下来和他平视,你别往心里去。
昨天刘子阳还说,有二十个老兵家属联系他,说想把老物件送来做展陈。
我知道。林默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红光在暗夜里像团活火,只是......
只是怕孙爷爷等不到?苏晚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刚从雨里抽出来,我联系了军史档案馆的周晓明老师,他说松骨峰战役的电报记录还有残本。
明天我们带着设备去疗养院,说不定能......
叮——
手机弹出刘子阳的消息:李记者的文章有问题,我查了他的采访记录,上周他找孙秀英要过五万块采访费被拒了。
林默的手指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成河。
他想起孙德昌老人在采访时,用颤抖的手摸过展柜里的旧电台模型,说:和我当年那部一个牌子,就是轻了。
苏晚,他突然站起来,把磁带重新放进防潮盒,今晚我要把孙爷爷的录音和档案馆的电报残本做声纹比对。
需要我帮忙吗?苏晚已经抓起外套。
你回去休息。林默指了指她眼下的青影,明天还要去疗养院。
修复室重新安静下来时,墙上的挂钟敲了三下。
林默把耳机扣在耳朵上,同时播放孙德昌的录音和档案馆发来的电报残音。
电流杂音里,突然有串短促的滴-答-滴钻出来,像颗跳脱的心跳。
他猛地摘下耳机。
那声音太熟悉了——上周特展闭馆时,那个21集团军的侦察兵用指节敲着展柜玻璃,敲的就是这段摩斯密码:阵地在。
报告指挥部,敌机来袭!请求支援!
耳机里突然炸开模糊的呼喊,林默的手一抖,磁带地卡住。
他闭上眼睛,松针的腥气突然涌进鼻腔,炮弹的轰鸣在太阳穴里炸响。
他看见年轻的孙德昌猫在弹坑里,脸上沾着血,手指在发报机上翻飞,每按一次键,就有火星从破损的机壳里溅出来。
李班长!李班长你醒醒!
小孙,接着发......
轰——
林默猛地睁开眼,额头全是冷汗。
怀表在掌心震得发烫,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它。
表盖内侧的红光不再流动,而是凝成个发光的字,像团烧红的铁。
如果你们能听到这段声音,他对着怀表轻声说,那我也能让别人听见。
怀表震得更厉害了,表面的金属突然泛起金光,像被谁从内部点燃。
林默看见一行新字缓缓浮现:信仰共振·进阶。
金光里,他仿佛看见无数道身影重叠——有松骨峰上发报的孙德昌,有冰雕连里持枪的战士,有留言墙上写字的少年,还有爷爷临终前浑浊却明亮的眼睛。
该出发了。他听见自己说。
戴上白手套时,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怀表的金光透过手套渗出来,在修复室的地砖上投下暖黄的光斑。
林默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按在表盖上。
金光突然暴涨,刺得他闭上眼。
再睁开时,硝烟的气味已经漫进鼻腔,密集的枪炮声像暴雨般砸下来。
他听见有人喊:通讯兵!
敌机来了!
尾声悬念:林默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胸前挂着部发报机——而发报机的按键上,还沾着新鲜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