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协文史委那间安静的办公室,姜云帆再踏进去时感觉已隔了一世。
书架还是那些书架,地方志还是那些地方志,连桌上那盆绿萝都还在老位置。但坐在桌前整理档案的年轻科员看到他,慌忙站起来:“姜主任,您怎么来了?需要找什么资料吗?”
“随便看看。”姜云帆摆摆手,走到自己曾经的办公桌前。桌面上积了薄薄一层灰,显然他调走后没人再用这张桌子。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居然还留着。打开最底层的锁柜,里面空荡荡,只有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那是他离开前故意留下的,里面记着一些永远不会出现在正式文件上的东西:某位领导喜欢的茶叶品种,某次饭局上听到的秘闻,某个项目审批的关键节点上该找谁。
过去,这本子是他的“资源地图”。现在翻开来,只觉得可笑。
“姜主任。”门口传来声音。是现任文史委主任,他曾经的下属老赵。
“老赵。”姜云帆合上笔记本。
“来找资料?”老赵笑着走进来,“您现在是示范区的大红人了,听说前天沈主任那场分享会,您也在?”
“帮着打打杂。”
“谦虚了。”老赵压低声音,“姜主任,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您在示范区那边,可得留个心眼。我听说,陈永年的案子牵扯越来越广,省里有些人坐不住了。”
姜云帆抬起眼:“哪些人?”
“这……”老赵眼神闪烁,“我也是听说的。就说一点吧——陈永年那家‘永昌实业’,过去五年在省城拿了七块地,都是黄金地段。您说,没有高人指点,他能拿得到?”
话说到这个份上,足够了。姜云帆点点头:“谢谢提醒。”
他拿着笔记本离开政协大院。上车后没有立即发动,而是翻到笔记本某一页,上面记着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孙处长,省自然资源厅土地利用处,后面打了个星号。
这个孙处长,三年前帮陈永年协调过一宗土地性质变更。事成后,陈永年“赞助”了孙处长儿子去美国留学的全部费用。
姜云帆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沈墨的加密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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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范区管委会小会议室,投影仪的光束刺破午后的昏暗。
“这是孙明,省自然资源厅土地利用处处长。”姜云帆指着屏幕上的证件照,“四十七岁,副厅级后备干部。2019年至2022年间,经他手审批的土地性质变更项目共三十七个,其中十九个涉及陈永年的关联企业。”
沈墨翻看着材料:“证据确凿吗?”
“确凿。”姜云帆调出银行流水,“这十九个项目,事后都有资金通过海外账户转入孙明亲属控制的公司。单笔金额不大,五十万到一百万,但累计超过一千两百万。”
“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因为以前拿出来了也没用。”姜云帆说得很直接,“孙明是省里某位老领导的秘书出身,关系网很深。陈永年案发后,他第一时间销毁了大量证据,还主动向纪委‘说明情况’,把责任都推给了下面的人。”
沈墨往后靠了靠:“那你现在拿出来……”
“因为时机到了。”姜云帆切换页面,是一份会议纪要,“下周,省里要召开自然资源领域专项整治动员会。孙明作为重点部门的处长,必须上台做表态发言。如果在那之前,我们有确凿证据证明他问题严重……”
“他就会成为典型。”沈墨接上话,“但你怎么保证证据能递上去?孙明的关系网可能已经覆盖了相关渠道。”
姜云帆笑了:“所以不走常规渠道。我打算把材料直接交给一个人——省监委第七审查调查室主任,周振华。”
“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他有个特点:六亲不认,只认证据。”姜云帆说,“三年前,他查办过一个副厅级干部,那是他亲舅舅。案子办完,他母亲和他断绝关系。这种人,关系网再深也腐蚀不了。”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投影仪风扇的嗡嗡声格外清晰。
“风险呢?”沈墨问。
“风险是,一旦启动调查,可能会牵出更多我们暂时不想动的人。”姜云帆实话实说,“孙明只是链条上的一环,他背后还有人。动了孙明,就等于宣告我们要深挖到底。”
“那你觉得该不该动?”
姜云帆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正在施工的地铁站。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在基坑里上下忙碌。远处,社保大厅门口还有人排队。
“沈墨,我以前做事,先看资源——这件事谁支持、谁反对,胜算多大。”他转过身,“现在我想换个算法——看实效。动了孙明,能带来什么实际效果?”
“你说。”
“第一,能震慑一批人。让他们知道,示范区的反腐不是做样子,是真敢碰硬骨头。第二,能为土地指标交易试点扫清障碍。孙明卡着好几宗跨市域的土地审批,他一倒,这些项目就能推进。第三……”姜云帆顿了顿,“能证明一件事——在示范区,规则比关系管用。”
沈墨看了他很久,然后说:“那就做。需要我配合什么?”
“两件事。”姜云帆走回桌边,“第一,以示范区名义,向省监委正式提交一份关于土地审批环节存在问题的报告,把孙明经手的那些项目作为案例。这是明线。第二,我这边走暗线,把完整证据直接给周振华。双线并行,确保他跑不掉。”
“时间呢?”
“三天内。”姜云帆看了眼日历,“下周二开会,最好周一就让周振华找他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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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管委会出来,姜云帆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个老小区。敲开三楼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刘阿姨,我来看看您。”
“姜主任?”老太太很惊讶,赶紧让他进屋,“您怎么来了?快坐快坐。”
屋里很简朴,但收拾得干净。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
“刘叔最近身体怎么样?”姜云帆问。
“就那样,躺床上动不了。”老太太叹气,“每个月药费两千多,要不是示范区那个大病保险,我们老两口真撑不下去。”
她倒了杯水,手有些抖:“姜主任,听说您在示范区做事?我儿子……我儿子以前在陈永年工地干活,摔伤了腰,到现在都干不了重活。陈永年赔了五万就不管了。这事……这事示范区能管吗?”
姜云帆接过水杯,没喝:“刘阿姨,您儿子的事,材料带了吗?”
“带了带了!”老太太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病历、赔偿协议、各种票据,“我天天带着,想着万一哪天遇到青天大老爷……”
姜云帆仔细翻看。2018年的事,工伤认定、伤残鉴定程序都不规范,赔偿金额明显偏低。按现在的标准,至少该赔二十万。
“材料我先拿走。”他说,“我帮您问问法律服务中心,看能不能走法律程序。就算陈永年进去了,他的公司还在,该赔的还得赔。”
老太太眼眶红了:“谢谢,谢谢……姜主任,您是个好人。”
离开时,姜云帆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以前他帮人办事,看的是对方能给他什么回报。现在帮人办事,想的是这事该不该办。
“该不该”,比“值不值”更难判断。
因为“值不值”可以算,“该不该”要凭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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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姜云帆在省监委大院外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周振华的车出来。他直接走到车前,敲了敲车窗。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五十岁上下,眼神锐利如鹰。
“周主任,我是示范区的姜云帆。有份材料,您可能需要看一下。”
周振华打量了他几秒:“上车。”
车里很干净,没有装饰,没有香水味,只有淡淡的文件纸张气息。姜云帆把档案袋递过去。
周振华没接:“什么内容?”
“省自然资源厅孙明,在土地审批中收受贿赂的证据。涉及金额一千两百万,时间跨度四年,证据链完整。”
“为什么给我?”
“因为您办案只认证据,不认关系。”姜云帆说,“也因为这事关系到示范区土地改革能否推进。孙明卡着关键节点,他不倒,很多事做不了。”
周振华这才接过档案袋,但没有打开:“姜云帆,我听说过你。李国涛案,你全身而退。现在拿着材料来举报别人,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洗白自己?”
问题很尖锐,但姜云帆早有准备。
“周主任,我是不是洗白自己,您查了就知道了。”他说得很坦然,“但这些材料是真的。孙明的问题是真的。如果因为我个人的问题,就放着真问题不查,那才是最大的问题。”
车里安静了很久。大院门口的灯照着周振华的脸,半明半暗。
“材料我收了。”他终于开口,“但我要提醒你——如果这里面有任何不实之处,或者你有任何其他目的,后果你知道。”
“我知道。”
“还有,”周振华看向他,“既然要查,就查到底。孙明背后还有人,你敢不敢跟?”
姜云帆笑了:“周主任,我都坐您车上了,您说呢?”
车窗外,城市的夜色深沉。路灯一盏盏向后掠去,像时光倒流。
姜云帆想起很多年前,他刚进机关时,父亲跟他说的话:“在体制内,要么做一把刀,要么做刀鞘。做刀,锋利但易折;做刀鞘,安全但无用。”
他问:“不能既锋利又安全吗?”
父亲摇头:“难。但如果你能做到,就是人物。”
现在,他正在成为一把刀。但这把刀,不是砍向别人,是砍向过去的自己,砍向那个只看资源、不算实效的自己。
刀刃向内,才是最痛的。
但痛过之后,才能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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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省自然资源厅传出消息:孙明被省监委带走谈话。
同日,示范区土地指标交易试点第一批三个项目,审批全部通过。
姜云帆在办公室接到周振华的电话,只有一句话:“材料属实,已立案。”
挂断电话,他走到窗前。楼下,许半夏的法律服务中心门口,刘老太太和儿子正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新的诉讼材料。
老太太抬头看了一眼办公楼,阳光照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光亮。
姜云帆忽然明白了沈墨为什么能坚持到现在。
因为有些事,做了,真的能让人活得有尊严。
而让人活得有尊严,比任何资源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