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范区报告厅能坐三百人，今天塞进了四百多。
过道加了临时塑料凳，后排站满了人。台上只有一张讲台，背后大屏显示着标题：“协同发展：从理念到实践——沈墨”。
全省十二个地市的考察团都在，加上省直部门、专家学者、媒体记者。空气里有种微妙的紧绷感，像考场，也像擂台。
沈墨上台时，掌声稀稀拉拉。前排坐着各地分管副市长，表情各异——有审视，有不屑，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他调整了一下话筒高度，没看稿子，直接开口：“各位领导，同志们。过去三天，大家看了示范区的数据系统、产业园区、交通网络。今天，我不讲这些硬件。”
台下有人交换眼神。
“我想讲两个故事。”沈墨点击遥控器，大屏跳出第一张照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社保大厅窗口前抹眼泪。
“这位是张师傅，清河人，在临港打工三年。去年到了退休年龄，两地社保算不清该领多少钱，跑了七趟窗口，差点要上访。”沈墨放大照片，“今年元旦，示范区社保系统上线，他第一趟来就拿到了计算单——每月多领五百六十二元。他坐在大厅台阶上哭了，说‘政府说话算话了’。”
报告厅里安静下来。
“第二个故事。”画面切换，一个中年妇女抱着孩子在医院窗口缴费。“李大姐，临港人，孩子在清河查出先天性心脏病。转院去临港治疗，本来要垫付八万七。但那天示范区跨省就医直接结算刚好开通，她只付了一千二百五十六元。她说，‘这钱，救了我孩子的命’。”
沈墨放下遥控器：“这两个故事，比所有Gdp数据都重要。因为协同发展的核心，不是把经济蛋糕做大，而是让分蛋糕的方式更公平。不是让强者更强，而是让弱者有依靠。”
台下开始有轻微的骚动。
临州的刘副市长举起手：“沈主任，我打断一下。您说的很好，但我想问个实际问题——您给老百姓让了利，那政府利益呢？两地税收分成，企业转移带来的Gdp流失，这些‘利’让出去了，可持续吗？”
问题很尖锐。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来。
沈墨没回避：“刘市长问到了关键。确实，示范区成立第一年，清河让出了三亿二千万的税收，临港让出了两亿八千万。但同时，两地新引进的企业，带来了十一亿的新增税收。让利三亿，换来十一亿，这笔账划算吗？”
他调出数据图：“更重要的是，这些新企业带来了三万七千个就业岗位。按每个岗位平均月薪五千算，每年创造二十二亿的消费能力。这些消费，又转化为商超、餐饮、物流等服务业的需求。税收让出去了，但税基做大了——这才是可持续的共赢。”
江州的王副市长接着问：“可企业为什么愿意来？不就是因为你们给了更优惠的政策？这算不算恶性竞争？”
“不算。”沈墨回答得很快，“因为我们给的不是税收减免——示范区严控‘政策洼地’。我们给的是产业链配套。一家新能源汽车企业，在别的地方要自己找电池、电机、电控供应商，在我们这儿，半径二十公里内配齐。物流成本降百分之十五，研发协同效率提升百分之三十。这是硬实力，不是软优惠。”
他顿了顿：“而且，我们有个原则——不挖墙脚。所有从临港转移到清河的企业，必须保证在临港的产能不减少，员工不裁员。转移的是增量，不是存量。”
台下开始有人点头。
云州的张副市长却笑了：“沈主任，您这话说得好听。可我听说，陈永年案发后，他的不少关联企业都倒闭了，工人失业。这就是您说的‘不裁员’？”
火药味突然浓了。
沈墨看着张副市长，眼神很平静：“张市长，陈永年的企业倒闭，是因为违法经营被查处，不是因为产业转移。而且，示范区成立了就业保障基金，所有因此失业的工人，我们都安排了再培训、再就业。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工人因为示范区建设而失去生计。”
“数据呢？”
“在这里。”沈墨调出文件，“一百三十七家企业倒闭，涉及员工四千二百人。其中三千八百人通过培训转到新岗位，三百人选择自主创业获得扶持，剩余一百二十人因年龄或健康原因，每月领取保障金一千八百元。所有记录可查，所有资金可溯源。”
数据详实，无可辩驳。张副市长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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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场休息时，走廊里挤满了人。沈墨被几个地市的发改委主任围住，问技术细节。姜云帆趁机把张副市长请到一边的休息室。
“张市长，借一步说话？”
张副市长警惕地看着他：“姜主任有事？”
“有点小事。”姜云帆关上门，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照片，“这个人，您认识吧？”
照片上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和张副市长有几分像。
张副市长的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他叫张永强，您堂弟。在云州开建材公司，主要客户是陈永年的永昌实业。”姜云帆又拿出一份合同复印件，“去年三月，永昌实业在云州的一个地产项目，从张永强公司采购了价值八百七十万的钢材。但质检报告显示，这批钢材标号不符，存在安全隐患。”
“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项目出事，三栋楼要加固，损失两千万。陈永年把这事压下来了，条件之一，就是让您在适当的时候，给示范区找点麻烦。”姜云帆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比如今天，在会上提那些问题。”
张副市长的额头开始冒汗。
“姜主任，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是在帮您。”姜云帆把照片和合同收起来，“这些材料，目前只有我这里有。但如果下次，您还在会上说那些……不太妥当的话，它们可能会出现在省纪委的案头。”
休息室里安静得可怕。窗外传来报告厅里人群的嘈杂声，像隔着另一个世界。
“你想让我做什么？”张副市长终于开口。
“什么都不用做。”姜云帆站起身，“只要在接下来的环节里，保持安静。考察结束后，回去如实汇报——示范区确实有真东西，不是花架子。这对您，对云州，都有好处。”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张市长，陈永年已经进去了。有些人，有些事，该断了。”
门开了又关。张副市长瘫坐在沙发上，手抖得摸不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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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场分享会，气氛明显变了。
沈墨开始讲具体案例。智能家居企业“创智科技”，原来在清河做研发，在临港做生产，两地跑，效率低。示范区成立后，企业在清河建了研发中心，在临港建了智能工厂，中间用无人货车直连。研发周期从十八个月缩短到十个月，成本降了百分之二十。
“关键是他们做了件事。”沈墨放大企业组织架构图，“他们把节省下来的成本，拿出百分之三十，给两地工厂的工人涨了工资。清河研发人员平均涨薪百分之十五，临港一线工人平均涨薪百分之十八。企业老板说，这叫‘协同红利共享’。”
台下有人鼓掌。
另一个案例，农产品电商“乡味优选”。原来清河的山货卖不出去，临港的消费者买不到好东西。示范区搭建了冷链物流网，现在清河的菌菇、核桃，二十四小时到临港的超市。农民收入增加了，市民选择丰富了。
“这家企业的创始人，是个返乡大学生。”沈墨说，“他跟我算过一笔账：以前一斤菌菇，农民卖八块，中间商收走四块，物流两块，到超市卖二十。现在通过示范区平台，农民卖十块，物流一块五，超市卖十八。农民多赚了两块，市民少花了两块，企业还有利润。这就是真正的‘让利共赢’。”
掌声更热烈了。那些原本抱着挑剔心态的人，也开始认真记录。
沈墨最后说：“协同发展，不是把两碗水倒进一个大盆，假装成一碗水。而是让两碗水之间，架起管道，自由流动。水流的过程中，可能会损失一些——就像我们让出去的税收。但更多的水会流进来——就像新增的企业和就业。而最重要的是，要让每一滴水，都能感受到流动带来的改变。”
他看向全场：“这就是我的分享。谢谢大家。”
掌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前排的几个副市长，有的在沉思，有的在快速记录，还有的——比如张副市长，低着头，没看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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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会结束，人群逐渐散去。沈墨在后台被记者围住。
“沈主任，您说的理念很好，但实际操作中，真的没有阻力吗？”
“有。”沈墨实话实说，“最大的阻力不是技术，不是资金，而是观念。有些同志习惯了‘我的地盘我做主’，不习惯‘共建共享’。”
“那怎么克服？”
“用事实说话。”沈墨说，“当老百姓用上跨省医保结算，当工人拿到更高的工资，当企业赚到更多钱的时候，观念自然会变。改革者的任务，就是在观念转变之前，先把路铺好。”
最后一个问题来自省台记者：“沈主任，如果其他地市要复制示范区的模式，您最大的建议是什么？”
沈墨想了想：“不要复制形式，要理解内核。内核不是那些系统和政策，是‘让利共赢’的勇气和智慧。敢不敢让出眼前利益，去换长远发展？能不能在博弈中，找到那个‘共赢点’？这才是最难的。”
采访结束，沈墨走出报告厅。夕阳斜照，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姜云帆在门口等他，递过一瓶水：“讲得不错。台下至少有一半的人，听进去了。”
“另一半呢？”
“另一半在琢磨，怎么把你这套话，变成他们自己的政绩报告。”姜云帆笑了笑，“不过没关系，只要话传出去了，种子就种下了。迟早会发芽。”
远处，各地考察团的大巴车正在启动。车窗里，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翻笔记，有人在望着示范区的建筑群出神。
沈墨知道，今天的分享不会改变所有人的想法。但至少，它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激起了涟漪。
而涟漪，终究会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