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从二楼的窗缝里漏下来。
像一片飘落的雪花,掉进了滚烫的岩浆。
世界,本就是死寂的。
但这声询问,却让死寂本身,都凝固了。
拾荒者僵在原地。
他那由无数零件拼接成的身体,每一个齿轮,每一根线路,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哀嚎。
他刚刚才从那个黑色方块的嗡鸣中,体会到什么叫源于存在根基的恐惧。
而现在,恐惧的源头,被吵醒了。
“楼下。”
“什么东西。”
“在响?”
三个短句。
没有情绪,没有起伏。
只是一个被打扰了睡眠的人,发出的,最本能的询问。
拾荒者却从中听出了宇宙崩塌的序曲。
他想逃。
这个念头,像一道灼热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维核心。
他纵横虚空亿万年,靠的不是力量,而是趋利避害的本能。
而现在,他存在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向他发出最凄厉的警报。
逃!
不计代价地逃!
他脚下的阴影开始扭曲,试图撕开一道通往虚空的裂口。
这是“饕餮”拾荒者的天赋。
他们是宇宙的蝗虫,是维度的窃贼,可以在任何法则的缝隙中穿行。
然而,裂口没有出现。
他脚下的阴影,变得像黑色的花岗岩一样坚硬。
空间,被锁死了。
不,不是锁死。
是变成了实体。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封在一块巨大琥珀里的虫子,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绝对坚固的,无法逾越的屏障。
“股东先生……”
老人站在酒馆门口,对着楼上的方向,微微躬身。
“一只迷路的虫子,动了您的烟灰缸。”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拾荒者的意识里。
烟灰缸。
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捅穿了拾荒者最后的侥幸。
酒馆二楼的窗户,被关上了。
吱呀。
门开了。
那个男人走了出来。
他身上还穿着睡衣,头发凌乱,半眯着眼睛。
他没有看任何人。
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向街心,走向那个僵立的拾荒者。
他的脚步没有声音。
但他每走一步,拾荒者都感觉整个凝固的空间,都在随着他的脚步,向内挤压一分。
他的存在,正在被压缩。
青丘月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她身后的九条狐尾紧紧收拢,苍白色的神火几乎熄灭。
她看着那个走在死寂街道上的背影。
她知道,这不是审判。
这只是一次……起床后的扫除。
顾凡走到了拾荒者面前。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那双带着浓浓睡意的眼睛,终于聚焦。
他看着眼前这个由破烂零件拼凑起来的,奇形怪状的东西。
他闻到了一股陈腐的,属于无数文明遗骸的铁锈味。
很刺鼻。
也是一种噪音。
“你。”
顾凡开口了。
“是什么东西?”
拾荒者无法回答。
他的发声器官,连同这片空间的声音法则,都被剥夺了。
但他用尽全部的意志,将自己的祈求,化作一道卑微的神念,传递过去。
【尊敬的……存在。】
【我无意冒犯您的安宁。】
【我是‘饕餮’的收藏家,我愿意献上我的一切,只求您能饶恕我的无知。】
【失落神国的坐标,古神的核心,甚至……‘饕餮’的内部航道图!只要您放我离开,这些都是您的!】
【杀了我,‘饕餮’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派出更多的人,那将是……更大的噪音。】
他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智慧,试图用利益和威胁,为自己撬开一条生路。
顾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歪了歪头,似乎在理解对方传递过来的信息。
片刻后。
他伸出手。
指了指拾荒者。
“垃圾。”
然后,他又指了指远处广场上,那个黑色的金属方块。
“也是垃圾。”
他收回手,揣进睡衣口袋。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该待的地方。”
“不该发出声音。”
拾荒者懂了。
在对方的定义里,他,和那件“终焉造物”,没有区别。
都是垃圾。
唯一的区别是,一个安静,一个吵闹。
他看到对方的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交流”的兴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想要把一切归于原位的,绝对的漠然。
没有生路了。
拾荒者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决绝。
既然无法求生。
那就用自己最后的存在,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让整个宇宙,都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
让“饕餮”,为自己复仇!
“咔嚓——!”
一声清脆的,穿透了死寂法则的爆裂声响起。
他手中的,那根由无数废弃零件拼接而成的金属长杖,轰然碎裂!
一股混乱到极点的风暴,从破碎的长杖中喷涌而出!
那是他纵横虚空亿万年,收集的所有“噪音”!
是被他吞噬的文明最后的哀嚎!是被他肢解的神明不甘的诅咒!是被他囚禁的无数怨魂汇聚成的尖啸!
这股漆黑的,混杂着血色与怨毒的风暴,化作一张巨大的鬼脸,咆哮着,冲向顾凡!
也冲向四面八方!
它要在被抹除之前,将这里的坐标,将这个男人的信息,传递出去!
老人脸色微变,下意识想出手拦截。
青丘月更是神火暴涨,准备护住酒馆。
顾凡皱起了眉。
他的表情,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
不是恐惧,不是凝重。
是极度的,被打扰到极限的,不耐烦。
“真的。”
“很吵。”
他抬起手。
对着那片席卷而来的,足以污染一个星系的灵魂风暴。
轻轻一弹。
就像弹掉衣服上的一粒灰尘。
那张由亿万怨魂组成的巨大鬼脸,凝固了。
它咆哮的嘴,还维持着张开的形状。
然后,它开始……瓦解。
不是爆炸,不是消散。
是构成它的每一个怨魂,每一丝诅咒,每一段哀嚎,都在无声地,被拆解成最原始的,纯粹的,空白的信息单元。
像一篇写满了恶毒词语的文章,被逐字逐句地,删除了所有内容,只剩下一张白纸。
那片漆黑的风暴,在瞬息之间,褪去了所有颜色,所有声音,所有意义。
变成了一片纯粹的,透明的,绝对的“无”。
拾荒者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最后的嘶吼,他最后的反抗。
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按下了静音键。
他看到那个男人,再次看向自己。
“你。”
“也是垃圾。”
顾凡说。
拾荒者的身体,开始分解。
他身上的灰色长袍,先是无声地,分解成一根根独立的线头。
然后线头又分解成更细微的纤维,飘散在空气里,化为虚无。
他那由无数零件构成的身体,开始自动拆解。
一颗螺丝,一片齿轮,一根线路管,一个生锈的轴承……
它们脱离了他的身体,叮叮当当地,无声地掉落在地上。
像一场寂静的金属雨。
他的意识,还存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还原”。
还原成一堆,最原始的,冰冷的,没有生命的废品。
这是他最终的归宿。
也是他作为“垃圾”,最合理的处理方式。
他最后的意识,是一个无比清晰,也无比懊悔的念头。
为什么。
要去碰那个该死的烟灰缸?
很快,街道上,只剩下一堆散发着陈腐气息的,真正的废铜烂铁。
顾凡看了一眼那堆垃圾。
“现在,安静了。”
他舒了口气,转身,准备回酒馆继续睡觉。
“股东先生。”
老人的声音响起。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那堆废铁旁,弯下腰,从里面捡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暗金色的齿轮。
它混在一堆生锈的零件里,毫不起眼,却没有任何锈迹,表面篆刻着一些无法理解的微缩纹路。
在拾荒者被“还原”的过程中,只有它,没有被分解。
“这个零件。”
老人将齿轮托在掌心,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
“材质,有点不一样。”
顾凡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吵就扔了。”
说完,他走上台阶,推开门,身影消失在酒馆里。
楼下,又只剩下了老人和青丘月。
青丘月看着那堆废铜烂铁,又看了看远处那个黑色的方块,心有余悸。
老人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暗金色的齿轮,感受着上面冰冷的,仿佛不属于这个宇宙的质感。
他将齿轮,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广场中央那个巨大的“烟灰缸”。
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材料。”
“好像又多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