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军笑了。
那不是一个愉快的笑容。那是一种在绝境里,找到唯一一把生锈武器时,才会露出的,混杂着疯狂与快意的表情。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面对那个几乎有半人高的,厚重的沙袋。
他摆开了架势。
不是警校教官教的那种标准格斗式,也不是擂台上常见的泰拳或散打。那是一种在九龙城寨最黑暗的窄巷里,在无数次你死我活的搏斗中,用鲜血和断骨喂出来的,只属于他马军的,杀人技。
他全身的肌肉,像一张拉满的弓。
然后,他出拳了。
“砰!”
第一拳,是刺拳。快,短,狠。拳锋砸在沙袋皮革上,发出的声音清脆得像一声枪响。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浩南手里的碳笔,也落在了画布上。
他没有去画什么轮廓,也没有去想什么构图。他只是用笔尖,在那张雪白的,价值不菲的画布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一个黑点。
和昨天那个试探性的,像枪眼一样的点不同。这个点,更重,更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马军没有停。
第二拳,勾拳。他身体拧转,力量从脚跟,沿着脊椎,一直传到拳心。
“嘭!”
沙袋被击中的地方,深深地凹陷下去,发出的声音,沉闷,像心脏被重物击中。
陈浩南的碳笔,在画布上划出了一道短促的,向上的弧线。那条线粗粝,笨拙,像一道被强行撕开的伤口。
“砰!”“嘭!”“砰!”
马军的攻击,开始了。
直拳,摆拳,肘击,膝撞。他像一头被放出笼子的野兽,将那个可怜的沙袋,当成了他毕生所有憎恨的集合体。
那个抢劫金铺后,朝他狞笑的悍匪。
那个在法庭上,因为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的毒贩。
那个站在他对面,穿着皮夹克,满脸无所谓的,叫陈浩anan的古惑仔。
每一拳,都带着风声。每一击,都用尽全力。
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顺着他刀削般的脸颊滑落。他没有去擦,只是喘着粗气,眼神里燃烧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火焰。
而房间的另一头,陈浩南疯了。
他不再是站着,而是半蹲着,像一头准备扑击的猎豹。他手里的碳笔,成了他身体的延伸。
马军的拳快,他的笔就快。
马军的拳重,他的笔就重。
画布上,线条在疯狂地滋生。
一道道黑色的,扭曲的,交错的线条,像被狂风吹乱的电线,像暴雨中抽搐的树枝,像一张被烧毁的,绝望的渔网。
他画的不是画。
他画的是尖沙咀的午夜,是旺角的街头,是铜锣湾的刀光。
是马军一记重拳打在他小腹上的闷痛。
是他一刀砍在对手肩膀上的,那种带着粘稠感的阻力。
是无数个夜晚,警笛声由远及近的,尖锐的恐慌。
他把那些他以为自己快要忘记的,被关在这个白色盒子里,快要发霉的记忆,全都用这根小小的碳笔,宣泄在了这张巨大的画布上。
整个房间,只有两种声音。
一种,是马军拳头击打沙袋的,沉重而富有节奏的“砰砰”声。
另一种,是碳笔在粗糙画布上,疯狂摩擦的,“沙沙”声。
两种声音,一重一轻,一前一后,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噪音的协奏曲。
他们没有交流,甚至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但他们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达到了阿Ann口中那个可笑的词——“动态同步率”。
这是一种超越了语言,超越了仇恨的默契。
是一个警察和一个贼,在用各自最擅长的方式,合奏一曲,对这个世界的,盛大的,无声的控诉。
时间,在这种疯狂的宣泄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军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
他最后一记直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沙袋晃动的幅度,几乎要挣断顶上的铁链。
“呼……呼……”
他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像溪流一样,从他身上淌下,浸湿了脚下的一小块地毯。
陈浩南也停了下来。
他手里的那根粗大的碳笔,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他的指尖,手心,甚至半个手腕,都已经被染得漆黑。
他直起身,看着眼前的“作品”。
画布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白色。
那是一片混沌的,狂暴的,充满了原始力量的黑色风暴。它没有任何美感,甚至会让人看得生理不适。它像一个巨大的,凝固的噩梦。
但在这片风暴的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空白的圆点。
那是他画下的第一个点。
是这场协奏曲的,第一个音符。
马军也走了过来,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看着这幅画。
他看了很久,眼神里,是和陈浩anan一样的,混杂着疲惫和一种奇异满足感的,空洞。
“真他妈的……丑。”
马军吐出三个字,声音沙哑。
陈浩南笑了。
“你打得,也挺丑的。”
就在这时,墙壁上,一块平时伪装成装饰板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上面出现了一行行绿色的,冰冷的数据。
【“协同创作”项目实时数据监测】
【协同度评估:98.7%(卓越)】
【-动态同步率:峰值99.3%】
【-有效能量交换频率:127次\/分钟】
【创新性评估:分析中……】
【-艺术语言突破性:+45%】
【-媒介融合探索性:+62%】
【品牌契合度评估:……数据异常,模型无法解读。】
【初步结论:检测到高强度、规律性的“破坏性行为”与“创造性行为”产生了非标准耦合。目标情绪波动剧烈,但“协同框架”稳定。建议……继续观察。】
陈浩anan和马军,同时看着那块屏幕。
他们看着那些他们看不懂的词汇,看着那个刺眼的“数据异常”。
两人对视了一眼。
然后,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高档的,充满了“企业美学”的实验室里回荡。
笑得肆无忌惮。
笑得像两个,终于把老师最心爱的花瓶,打得粉碎的,坏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