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像退潮一样,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慢慢消失。
陈浩南和马军站在那幅巨大的,像是被黑火烧过的画布前,谁都没说话。空气里还残留着汗水的咸味和碳粉的尘味,混合成一种古怪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味道。
“品牌契合度,”马军看着屏幕上那行刺眼的“数据异常”,声音沙哑地念了出来,像在品尝一个陌生的词,“无法解读。”
陈浩南的目光,从画布移到马军那双还在微微发颤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节处已经一片血红。
“也许,”陈浩anan说,“他们想要一幅画,画的是你,戴着大红花,扶老太太过马路。”
马军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就在这时,磨砂玻璃门无声地滑开。
阿Ann走了进来。
她没有看他们,而是径直走到了那块显示着实时数据的屏幕前。她看着上面那排高得离谱的“协同度”和那行扎眼的“数据异常”,脸上那种用量角器画出来的微笑,第一次,出现了零点零一秒的凝固。
像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突然被灌进了一勺沙子。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幅巨大的黑色涂鸦上。她的眼神,不像在看一幅画,更像一个拆弹专家,在研究一个结构不明,但能量巨大的爆炸物。
“一个……出乎意料,但极具研究价值的数据模型。”阿Ann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冷静的兴奋,“两位先生,你们今天上午的合作,为我们的‘跨部门能量转化’课题,提供了一个非常宝贵的,非典型性案例。”
她走到画布前,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虚虚地指着一团最狂乱的线条。
“陈先生,能否阐述一下,您在运用这种……具有强烈冲击性的‘肌理’时,想要表达的核心叙事?”
陈浩南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漠然的马军。
“他打拳,我画画。”
阿Ann脸上的微笑没有任何变化,她似乎自动将这句话,翻译成了某种她能理解的语言。
“原来如此。一种基于‘直觉性动能反馈’的即兴创作模式。很有趣。”她点点头,又转向马军,“马先生,您在进行‘动能输出’时,这种高度规律性的节奏,是经过精密计算,用以引导艺术情绪走向的策略性选择吗?”
马军用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看了她一眼,像在看一个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人。
“我只是在打沙袋。”
“明白了。”阿Ann再次点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一种返璞归真的,摒弃了多余修饰的,纯粹的力量表达。通过最原始的身体语言,构建起整个作品的底层逻辑。非常高级。”
她从手里的平板上,调出了一份新的文件。
“系统对你们上午的‘协同行为’,给出了极高的评价。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在‘品牌契合度’这个维度,我们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这幅作品,”她用一种客观、中立的口吻评价道,“充满了力量,但缺少‘温度’。它展现了‘破坏’,但没有体现出‘守护’。它是一次成功的情绪宣泄,但不是一件成熟的天穹作品。”
陈浩南和马军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几乎要按捺不住的笑意。
“所以,”阿Ann的脸上,露出了那种充满期待的,鼓励的笑容,“为了帮助两位更好地理解‘守护’与‘创造’的品牌内核,我们决定,为你们的创作,引入新的元素。”
她轻轻拍了拍手。
实验室的另一扇小门打开,两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后勤人员,推着一辆小车走了进来。
车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崭新的颜料管。
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像一整条彩虹,被装进了锡管里。
“从明天开始,”阿Ann指着那些颜料,像一个给孩子介绍新玩具的母亲,“我们希望看到‘色彩’的出现。我们希望,两位能将你们那种强大的,破坏性的力量,通过色彩,转化为一种积极的,建设性的,温暖人心的能量。”
她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分享内部消息的口吻补充道:“杨先生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幅画,是梵高的《向日葵》。杨先生说,他喜欢那幅画,因为那里面,有太阳的味道。”
她说完,脸上露出一个完美的,祝君午餐愉快的微笑,转身,踩着高跟鞋,离开了这个房间。
后勤人员将那车颜料,整齐地码放在长条桌上,然后也安静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陈浩南和马军。
还有那幅巨大的,黑色的“噪音”,和一整车的,代表着“积极”、“温暖”和“太阳的味道”的,彩色颜料。
马军走到桌前,拿起一管柠檬黄的颜料,在手里抛了抛,像在掂量一颗手雷。
“太阳的味道?”他看着陈浩anan,脸上是一种混合着鄙夷和荒谬的表情。
陈浩南走到他身边,拿起一管猩红色的。
他拧开盖子,挤了一点在指尖。那颜色,像血。
“明天,”陈浩南看着马军,把那点红色,轻轻抹在了那幅黑色风暴的中央,那个小小的,唯一的空白圆点上,“你打拳的时候,想着你最恨的那个人,把他当成太阳。”
马军愣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他把那管柠檬黄的颜料,揣进了自己运动裤的口袋里。
“好。”他说。
午餐被准时送到了门口。
还是那种精致得没有人情味的套餐。
两人一言不发地吃着。吃完,马军站起身,走到那面挂满拳靶的墙边。他从口袋里,掏出那管柠檬黄的颜料,拧开盖子。
他看着墙上一个崭新的,印着标准人形轮廓的拳靶,在那个人形靶的胸口位置,仔仔细细地,涂上了一个圆。
一个明亮的,刺眼的,像是在嘲笑一切的,黄色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