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书房。
厚重的锦缎门帘严丝合缝地垂落,将窗外凛冽的寒气牢牢隔绝在外,却丝毫未能驱散室内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氛围。上好的银丝炭在黄铜兽首炭盆中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轻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闪烁,非但没能带来暖意,反而更衬得这一室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苏倩元、林蓉、南荣蛮三人围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案几前,谁也没有开口。案几上,那套平日用来待客的青玉缠枝莲茶具早已冷透,无人有心去碰一下。
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齐聚焦在春喜手中那张微微颤抖的信笺上。那单薄的纸张,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承载着足以颠覆认知的真相。
方才,当春喜领着那个洗漱干净、换了身整洁布衣的“小乞丐”重新踏入书房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底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洗净了满脸厚重的污垢,露出的是一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面庞。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突出,面色是久经磨难的蜡黄,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额角蜿蜒至下颌,无声诉说着曾经经历的惨烈。
尽管消瘦得几乎脱了形,但他眉宇间那股历经沙场淬炼而出的坚毅,却如同被磨砺过的磐石,愈发清晰。他肩背习惯性地挺得笔直,那是常年戎马生涯刻入骨髓的姿态,即便身着布衣,也难掩其行伍本色。
他不能言语,只是用那双布满粗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极其珍重地从贴身内衫的夹层里,取出一封用油布反复包裹、保存完好的信件,双手高举过顶,以最标准的军中礼仪,呈到春喜面前,随后便垂首退至一旁,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唯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着他内心翻涌的情绪。
春喜将信念出,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罪将莫北,泣血谨禀:文定十年冬,越祈督主王崇宪构陷陶将军通敌,罗织罪证。腊月初七夜,假传军令,调离陶家亲军,勾结悍匪‘黑风寨’及不明官兵,里应外合,袭杀将军府……陶将军察觉时,已陷重围。将军命末将护小姐、公子突围,血战至天明,小姐为流矢所伤……殒于东城门三里坡。”
念至此处,南荣蛮猛地攥紧了拳,指节泛白。苏倩元闭了闭眼,林蓉则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也不自知。
“末将负伤,携公子拼死杀出……然追兵不休,公子亦……途中病殁。为隐匿行踪,末将不得已自毁其喉,混入流民,辗转赴京。陶将军临终有言:‘吾辈忠魂,可昭日月,望京中故交,明辨忠奸,雪此奇冤!’ 罪将无能,未护得小主周全,唯以此残躯,传递血讯,死亦无憾。罪将莫北,绝笔。”
信纸飘落在地,室内落针可闻。那字字血泪的控诉,那惊天的阴谋,几乎要将人的呼吸都夺去。通敌叛国?满门忠烈的陶家,竟背负着这样的污名惨死!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莫北,忽然对着南荣蛮的方向,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至极的军礼。然后,他转向门外,望着越祈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再无声息。
“莫将军?”春喜察觉有异,上前轻唤,指尖触到他鼻下,脸色骤变,声音发颤,“小姐……他,他吞金了……”
话音未落,只见莫北依旧保持着面朝越祈方向的跪姿,头颅微垂,仿佛仍在向远方的将军复命。然而,与他刚烈决绝的死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脸上那奇异的神情——那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夙愿已了的、近乎虔诚的平静,一种卸下千钧重担后的如释重负。
“莫将军!”春喜失声惊呼,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却又硬生生顿住,眼圈瞬间红了。
南荣蛮缓缓起身,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良久,她眼底翻涌的巨大悲恸与滔天怒火,终于,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身为将士,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我们早有的觉悟,是本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可马革裹尸,裹的该是阵前御敌之躯,该是堂堂正正的热血!而不是……而不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捅来的冷箭,不是这肮脏龌龊的阴谋构陷之冤!”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剧烈的起伏,扫过面色苍白的苏倩元与紧抿双唇的林蓉,最终,重新落回眼前这具再无生息的忠烈躯体上。
“莫小将军,”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先是陶家的将士,奉命护主,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使命未成,便以残躯传递真相,这是他用生命完成的最后一道军令。”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莫北,看到了越祈城下那场惨烈的突围,看到了那个同样年轻、同样决绝的陶元知,“如今,血书已至,真相大白,他的使命……已达。”
她弯下腰,动作轻柔得近乎神圣,用微颤的指尖,极其郑重地将莫北那双未能完全瞑目的眼帘轻轻合上。仿佛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她凝视着那张恢复安宁的面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如同在军前立誓:
“他以将士之躯,行忠义之事,无愧于陶家,无愧于天地。自当以将士之礼,厚葬!”
苏倩元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看着南荣蛮那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脊背,那是将门风骨,是绝不弯折的倔强;她看向身侧的林蓉,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下唇已被咬出深深的齿印,眼神却异常坚定,闪烁着与她温婉外表不符的决绝;她听见春喜极力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以身殉道、以死明志的莫北身上。
袖中,那块陶元知昔日嬉笑着塞给她的羊脂玉佩,被她死死攥住。
陶元知的死,从来不是意外。
陶家的忠烈,也绝非荣光的终结。
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一桩肮脏政治的牺牲,一个必须被血洗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