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一屁股瘫坐在冰冷、满是灰的水泥地上,背靠着掉墙皮的墙面,大口大口倒气,跟刚跑完一万米似的。他脸上还留着极度的惊吓和懵圈,眼神发直,没个焦点。“刚……刚才那声儿……真……真是我奶奶……它咋会……咋会知道……” 他话都说不利索了,声音带着哭腔和抖,显然还没从被模仿最亲的人声音、直接捅心窝子的冲击里缓过神来。这种精神上的打击,比见个青面獠牙的怪物狠多了,更让人崩溃。
我使劲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手能清楚感觉他身子止不住地抖。我想说点啥安慰一下,却发现自个儿喉咙跟让砂纸磨过一样,又干又疼,伸出去想拍他肩膀的手,也在微微打颤。“是那玩意儿搞的鬼,陈默,你听我说,”我尽量让声音稳住,尽管心里也翻江倒海,“它能偷看,能钻你记忆缝儿里,模仿你心里最舍不得、最软和的那块。那不是你奶奶,那只是个……披着声儿皮的怪物。”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心里都发寒。要是刚才就陈默一个人,要是他没扛住那声呼唤,把门打开了……后果我想都不敢想。
陈默猛地反过来抓住我胳膊,劲大得吓人,指甲快掐进我肉里。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全是后怕和三观被砸碎了的惊恐:“林远,你这朋友……他……他到底是干啥的?刚才那黑雾……那门……我靠!我亲眼看见他的手……他那德行……那不是正常人吧!绝对不是!” 他声儿因为激动都尖了,在空楼道里带出点回音。
我一时卡壳,喉咙像堵了东西。我看向程野。他站在几步外,背对着我们,脸冲着通往楼下、更他妈黑的楼梯口。他背影挺直却孤单,好像跟全世界的阴影长一块了。那条完全透明、几乎能瞅见后面墙皮的右胳膊,没力气地耷拉着,像件摔坏了的、珍贵的琉璃物件,脆得让人心惊肉跳。每用一次力,就在他身上留这么个吓人的印子。
“他……”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到这步了,再瞒着就是骗自己,至少对陈默,不能全藏着掖着了。他是我最好的哥们儿,刚还一块经历了趟鬼门关(虽然主要是程野顶在前面)。“他是我一个……特别重要的朋友。”我挑了个模糊又认真的词儿,“他……确实有点特别,跟咱不太一样。他有办法对付这些玩意儿,就像你刚瞅见的。但是,”我加重语气,眼睛死死盯着程野那条透明的胳膊,心口一阵阵发紧,“这对他消耗太大了,贼大。每回,都跟烧他自己似的。”
陈默顺着我眼神看向程野的胳膊,脸上的惊恐慢慢褪了点儿,换上了混着震惊、不敢相信和……一丝可怜他的复杂表情。他张了张嘴,想放个屁,最后变成一声重叹,松开了抓我的手,声儿低下来:“所以,这世界……真变得……不正常了?论坛上那些帖子,那些瞎扯淡,不全是我自个儿编出来吓唬自己的?”
“比你想象的,比我之前敢信的,都不正常得多。”我苦笑着,感觉嘴角都僵了,“这些玩意儿,它们好像一直就在那儿,只是现在……不知为啥,活跃了,或者……咱变得能‘看见’它们了。以后有空,我再慢慢跟你细唠。现在……” 我又看向程野的背影,心里沉得像压了块大石头。他每回出手,都是在刀尖上舔血,在消耗他奇迹般回来的这点存在。而我,是他存在的理由,是他对抗那没边儿侵蚀的所谓“情感锚点”。可我这“锚点”,这会儿除了干瞪眼看着,心里跟着火似的,还能干啥?
我走到程野身边,脚下灰噗噗响。犹豫了一下,我伸出有点抖的手,轻轻碰了碰他那只完好的左胳膊。手感还是冰凉,像摸一块泡凉水里的玉,但那实实在在的、属于“存在”的劲儿,让我慌了吧唧的心稍微定了点儿。“你的手……还能扛住吗?”我声儿带着自己都藏不住的担心和沙哑,“下面的玩意儿,要是太凶,咱……咱先撤?回头再说?” 我不能,我绝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查个破事儿,为了保护我们,把自己搞没了。那比让我自个儿面对那些未知的恐怖还受不了。
程野慢慢转过头,灰白的眼珠子落我脸上。那里面还是一片死寂的灰白,没人该有的感情波动,但我好像……好像抓住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专注”的动静?是我花眼了?还是我这“锚点”开始起那么一丁点儿作用了?
“它……记住你了。” 他看着我,声儿低沉又肯定,像在说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透过……屏幕。不解决……你会一直被……盯着。在梦里,在反光里……哪儿都是。”
我心猛地一沉,跟掉冰窟窿里似的。是因为刚才在家,那个子体透过手机屏幕偷看我,留了啥“记号”吗?我被那鬼东西贴上了?跟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了?一想到以后可能在任何能反光的地儿看见不该看的,可能睡觉做着梦听见怪声,可能无时无刻不被个看不见的玩意儿窥视……我就觉得喘不上气。
“妈的,缠上你了?”陈默也听见了,凑过来,脸上没了之前探险的兴奋,只剩下真格的担心和来气,“那更得弄死它了!斩草得除根!哥们儿……程野是吧?”他看向程野,眼神里虽然还有点儿残留的怕,但更多是下了决心的硬气,“你需要咱干啥?直说!虽然咱可能帮不上大忙,但打个杂,壮壮胆还行!” 他虽然怕得要死,但多年混出来的义气和护着朋友的心,让他把恐惧压下去了。
程野的视线在我和陈默之间扫了扫,那眼神好像带着掂量,最后又定在我脸上,特别专注。
“你……跟着我。” 他开口,语气没得商量,“挨着我。然后……看着我。”
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紧接着猛地明白了。他不光是说行动上跟着,更是在点我“锚点”的核心活儿。在他需要用力对付那些玩意儿时,在他可能被灰域啃了、可能失控、可能在自己不是人的那边界上迷路时,需要我!需要我在,我看,我……心里有他,把他从那个悬崖边儿上“拽回来”。需要我这个人形“灯塔”,在他跟黑暗干架时,给他照个亮,指条回来的道。
一种混着沉甸甸责任、奇怪联系感、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悸动的情绪,跟发大水似的,一下子冲垮了我心里头的堤坝,塞满了我胸口。我是他跟这个正在慢慢垮掉、妖魔鬼怪横行的现实世界之间,最重要、最结实,也可能唯一的一根绳儿。我的眼神,我这个人在这儿,对他来讲,有种我还没完全弄明白的重要意思。
这明白劲儿带来的压力山大,快把我压趴了。可同时,一种奇怪的、被需要的感觉,也在心底偷偷冒头。我不再只是个被动挨打的观众了,我在这个离谱的故事里,有了个没法替代的、顶重要的位置——守着他,就像他守着我。
“行。”我点头,没半点犹豫,声儿虽然还有点干,却带着从没有过的硬气。我往前一步,几乎跟他肩膀挨着肩膀,能更清楚地感觉他周身那股子稳定的低温气场。“我跟着你,我挨着你,我看着你。”我一字一顿地重复,像在立个死誓。
程野没再多说,他深深(如果他能做出“深深”这动作的话)瞅了我一眼,那灰白的眼珠子深处,好像有啥东西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快得跟错觉似的。然后,他转身,头一个走向通往二楼的、那片更浓更黑的楼梯。他步子还是那么稳,没一点犹豫,但那几乎全透明的右胳膊轮廓,在黑暗里像盏快被风吹灭的油灯,弱光忽闪忽闪,看得我心惊肉跳。
我紧跟在他屁股后头,几乎是踩他脚印走,手电光死死咬住他挺拔又孤单的后背,一秒不敢挪开,好像我眼神稍一松,他就能化在这片没边的黑里。陈默在我后头深吸一口气,像是也横下心了,握紧了他那大手电,低吼一声给自个儿鼓劲:“妈的,干了!林远,哥们儿今天陪你走到黑!” 然后迈着有点发软的腿跟了上来。
楼梯往下走,台阶边儿都烂了,糊着厚厚的、不知攒了多少年的灰和脏东西。黑暗在这儿变得更稠了,手电光照出去,像被啥看不见的东西吃了一大半,只能照亮眼前屁大点地方,光外边,是伸手不见五指、让人心里发毛的漆黑。空气里那股混着铁锈、烂水草和某种说不出的腥臊气,在这儿浓得几乎让人窒息,化都化不开。
我知道,真正的凶险,那个所谓的“本体”,就在下面。而我能做的,就是紧紧跟住前头这个从灰堆里爬回来、正在为我、可能也为这个渐渐乱套的世界拼命的背影,用我所有的眼神和存在,变成他在这片妖魔鬼怪冒头、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唯一的坐标,唯一的锚点。
每往下踩一步,都像踩在我心口上。黑暗在前头等着,而我的眼神,只给一个人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