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乡事议定下的方略,如同几支利箭,悄无声息地射向了看似铁板一块的赵家。
周淳再次秘密约见了赵贵。
这一次,他没有空谈朝廷法度,而是直接摊牌:
“贵爷,主支如今视你为叛徒,你已无路可退。”
“唯有助官府彻底厘清田亩,你名下产业方能得保,甚至……那些被主支巧取豪夺、登记模糊的田产,未尝不能借此机会,拨乱反正,归于真正耕种者名下。”
陈恪授意周淳抛出的这个“确权”与“潜在利益”的诱饵,精准地击中了赵贵的要害。
他本就与主支积怨已深,如今又被推到了前台,再无摇摆余地。
权衡利弊之下,赵贵一咬牙,提供了几处赵家主支核心区域隐匿田产的关键线索,甚至暗示了赵家与县衙某些已离职胥吏勾结、篡改鱼鳞册旧档的蛛丝马迹。
与此同时,李三带着几个口齿伶俐的胥吏,在韩振、张谦等学子撰写的通俗告示辅助下,走遍了清河乡的田间地头。
他们不再仅仅宣讲大道理,而是将赵蟠围困官差、打伤学子的行径大肆渲染,将其塑造成一个“目无王法、欺凌乡里”的恶霸形象,同时反复强调县衙清丈是为了均平赋税,使耕者有其田,贫者得其安。
舆论在悄然转向。一些长期受赵家主支欺压、或对其隐匿田产转嫁税负行为敢怒不敢言的中小农户,开始私下议论,看向赵家庄园的目光也少了往日的畏惧,多了几分审视。
而刑房老书吏整理的那份关于赵蟠“聚众抗法、殴伤官差”的卷宗,虽未正式呈送府衙,但其存在本身,以及陈恪有意无意透露出的“已行文上报”的风声,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赵家头顶,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压力从内部和外部同时袭来,赵家主支终于坐不住了。
这一日,赵家当代家主,赵蟠的父亲赵德坤,一改往日倨傲,只带着两个老仆,亲自来到了青州县衙投帖拜见。
他没有要求私下会晤,而是依足了规矩,在二堂公开求见陈恪。
消息传出,县衙内一片寂静,所有胥吏都屏息凝神,关注着二堂的动静。
他们都明白,赵家此举,意味着服软,意味着清河乡的僵局,即将被打破!
二堂之上,陈恪端坐主位,周淳陪坐一侧。
赵德坤须发皆白,衣着朴素,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愧悔与恭顺,与他那嚣张的儿子判若两人。
“陈大人,周主簿,老朽教子无方,致使孽子赵蟠冲撞官差,惊扰周主簿,实在罪该万死!”
赵德坤一上来便深深一揖,将姿态放得极低。
“老朽已将那孽子禁足家中,严加管教!
”今日特来向大人、主簿请罪!所有被打伤人员的汤药费用,我赵家一力承担,绝无推诿!”
他绝口不提清丈田亩之争,只认“冲撞官差”的错,这是典型的弃车保帅,试图将大事化小。
陈恪内心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赵老先生深明大义,本官心甚慰。只是,清丈田亩,乃朝廷国策,旨在均平赋税,安顿民生。”
“今清河乡清丈受阻,恐非禁足一子所能解决吧?”
赵德坤面色一僵,知道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道:
“大人明鉴。清丈之事,我赵家……定然配合。只是这田亩之事,年代久远,契约纷杂,恐需些时日梳理。”
“可否……容老朽回去,召集族老,细细核对,再行禀报?”
他这是在试图拖延,争取时间,寻找转圜余地。
周淳适时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锋芒:
“赵老先生,清丈乃技术之事,官府自有章程与专人。贵府只需按册指认地界,提供旧有契书备查即可,无需过多劳烦族老。”
“若确有疑难,我衙署吏员亦可协助甄别。”
这话堵死了赵家以“内部梳理”为由拖延的退路。
陈恪紧接着道:
“不错。赵老先生既愿配合,那是最好不过。”
“这样吧,三日后,本官派周主簿带队,再赴清河乡,重启清丈。届时,还望贵府予以方便,莫要再起误会。”
他直接定下了时间,不给对方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赵德坤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看着上首年轻县令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沉稳老练的周淳,心知大势已去。
再强硬下去,恐怕真要被扣上“抗法”的帽子,届时损失的就不只是田亩了。
他最终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躬身道:
“一切但凭大人安排。赵家定当全力配合。”
当赵德坤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二堂门口时,县衙内外,所有关注此事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振奋情绪开始蔓延。
赢了!
面对盘踞地方多年的豪强赵家,陈县令和周主簿,竟然真的赢了!
不是靠武力强压,而是靠环环相扣的策略、坚定的意志和……那看似无形,却重逾千斤的“规矩”!
陈恪与周淳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规矩的种子,总算在清河乡种下了。”
陈恪轻声道。
“接下来,该让它在我这县衙内部,生根发芽了。”
他目光转向桌案上,那里,放着几份他闲暇时勾画的,关于公文流转、档案管理、税粮征收等事务的“标准化流程”草图。
“凝聚人心已见成效,是时候,展现“制度的力量”了。青州县衙,即将迎来一场从做事方法到思维模式的彻底变革。”
“而这场变革的第一块试金石,便是即将到来的秋粮征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