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成立《大夏官吏考核与监察新则》修订馆、命陈恪为总纂修官的旨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朝堂水面,激起了远比预期更为剧烈的波澜。
修订馆的馆址设在文渊阁东侧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
这里原是编纂前朝实录的场所,院落幽深,古柏森森,颇有些与世隔绝的意味。
陈恪明白,这是皇帝特意选择的地点——既要彰显此事的重要性,又需避开过多耳目。
开馆第一日,陈恪与裴明、顾恺之在三进院的正堂内议事。
“这是陛下准予遴调的名单。”
裴明将一份誊抄的文书推至桌案中央,上面列出了二十余个名字,来自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吏部、户部,甚至包括两位翰林院的编修,
“都是各衙署中公认的实务干员或饱学之士。”
顾恺之扫了一眼名单,冷笑道:
“名单是好名单,就怕有些人,人来了,心却不在此。裴大人,你们刑部那位员外郎,我记得是礼部尚书周大人的门生吧?”
裴明神色不变:
“正是。周尚书是朝中有名的理学名臣,最重‘君子不器’‘义利之辨’。此番修订,触及官员切身利益,他门下有人来,不足为奇。”
陈恪的手指在名单上轻轻划过。
他早已料到,修订馆绝不会是一方净土。
皇帝允许他从各部遴选人才,既是为他提供助力,也是一种制衡——各方势力都会想方设法塞入自己的人,或为参与,或为掣肘,或为窥探。
“无妨。”
陈恪收起名单,
“水至清则无鱼。有人来旁观,甚至来捣乱,都在预料之中。重要的是,我们要尽快拿出《新则》的详细框架和核心条款草案。真刀真枪的东西摆出来,是人是鬼,是真心还是假意,自然分明。”
他看向二人:
“裴大人精通律法沿革,负责总则、监察程序、罚则部分的起草;顾大人长于实务侦查,负责巡查机制、异动流程、举报核查等操作细则。我主抓考核标准、财产申报、透明公示这些最核心也最敏感的部分。十日内,拿出初稿框架,可否?”
裴明与顾恺之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意。
“可!”
二人齐声应道。
就在修订馆紧锣密鼓筹备之际,朝堂之上的暗流已开始涌动。
三日后的大朝会,都察院一位姓胡的老御史,在奏事完毕后,并未退回班列,反而向前一步,手持笏板,声音洪亮:
“陛下!臣闻朝廷欲重修考成监察之制,本为整饬吏治之美意。然臣风闻,新制草案竟有令官员申报私产之条!此议骇人听闻,动摇国本,臣不敢不奏!”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顿时骚动。
许多官员虽已听闻风声,但如此直截了当在朝会上提出,还是首次。
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站在御史班列前端的陈恪。
陈恪面沉如水,并未立即出列。
那胡御史继续慷慨陈词:
“《礼记》有云:‘君子不言利’。为官者,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岂可效仿商贾,锱铢必较于私产?此令若行,必将使天下士人寒心,视入仕为畏途!更甚者,官员家隐私曝于众目,何以立威?何以治民?此非察吏,实为辱士!乃是以吏为师,败坏人心之举!”
“以吏为师,败坏人心”
——这八个字,如同重锤,砸在许多保守派官员的心上,立刻引起一片低低的赞同声。
“胡御史此言差矣!”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出列的不是陈恪,而是站在文官班列中的一位中年官员——翰林院侍讲学士,徐谦。
此人学问渊博,在清流中颇有声望,也是皇帝点名调入修订馆的成员之一。
徐谦向御座一礼,转而面对胡御史,从容道:
“胡公引《礼记》‘君子不言利’,然《大学》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此言并非禁绝言利,而是强调德为本,财为末,不可本末倒置。为官者,正当以德御财,光明正大。申报私产,非为计较锱铢,实为彰明德行,以绝贪渎之源!”
他顿了顿,引经据典:
“《周礼·天官》有‘岁会’‘月要’之制,考核官府用度;《尚书·洪范》有‘王道平平’‘无反无侧’之训,皆言公开公正之要。今新制令官员申报财产,正是效法古制,使‘王道平平’之举,何来‘辱士’之说?若官员财产来路光明,正可彰显其‘不欲勿施’之廉,立威更盛,何以不能治民?”
徐谦这一番反驳,引经据典,立论扎实,顿时让胡御史有些语塞。
此时,又一位官员出列,乃是户部右侍郎郑源,他主管天下钱粮,也是保守派的中坚力量。
他并未直接反驳徐谦,而是转向御座,躬身道:
“陛下,徐侍讲所言古制,固有其理。然时移世易,不可简单照搬。官员财产,牵涉家族田宅、商铺经营、亲友馈赠,盘根错节,如何界定?如何核验?若强令申报,必使胥吏借机骚扰,滋事扰民,更恐开启诬告攻讦之风,使朝堂陷于相互猜忌攻讦之中,败坏政风,动摇社稷!臣恳请陛下三思!”
郑源的话,将争论从“该不该”引向了“能不能”“可行不可行”的实务层面,也点出了许多官员心中真正的顾虑和恐惧——谁家没有些不便明言的产业或灰色收入?
朝堂之上,双方各执一词,争论渐起。
支持修订者多引经据典,强调防腐肃贪;反对者则痛心疾首,强调祖制、士人体面与实际操作之难。
就在争论愈演愈烈之际,一直沉默的陈恪,终于出列。
他没有理会双方的争执,而是径直向御座行礼,声音平静却清晰:
“陛下,今日朝议,正显修订《新则》之必要。胡御史忧心士人体面,郑侍郎顾虑实务之难,其心可鉴。然臣有一问:若因顾虑体面与实务之难,便对官员财产不明之现状视若无睹,则如人体内有痈疽,因惧怕手术之痛而讳疾忌医,待其溃烂扩散,伤及性命,悔之何及?”
他目光扫过方才争论的众人:
“申报之制,细则可商。申报范围、核验方式、保密之法,皆需精心设计,绝非粗暴示众。修订馆设立之本意,正是要集思广益,制定一套既可达防腐之效,又可最大限度减少扰官扰民、避免诬告之弊的周全之法。”
“至于‘以吏为师,败坏人心’……”陈恪语气转沉,“臣以为,真正败坏人心者,非公开透明之制度,而是那些藏在阴暗处、吞噬国帑民脂的贪腐之行!若因惧怕阳光,便拒绝阳光,则永无清明之日!”
说完,他再次向皇帝躬身,退回班列。
朝堂一时寂静。陈恪这番话,没有纠缠经义细节,而是直指问题核心,将争论拉回了防腐肃贪的根本目的上。
御座之上,景隆帝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静静听着臣子们的争论。
此刻,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修订《新则》,乃国之大事。有争论,是好事。陈恪。”
“臣在。”
“修订馆广开言路,凡有建言,无论朝野,皆可收录研讨。但,”景隆帝语气微顿,“编纂之事,依旨而行,不可因争议而延误。”
“臣,遵旨!”
陈恪心中明了,皇帝这是在告诫他,不要被争论拖住脚步,必须顶住压力,推进实质工作。
退朝后,陈恪与裴明、顾恺之并肩走出紫宸殿。
宫门外,不少官员投来复杂的目光。
“这才是第一次交锋。”顾恺之低声道,“往后,怕是要短兵相接了。”
裴明也道:
“今日郑源等人,只是试探。真正的大家,恐怕还未出手。”
陈恪望向宫门外辽阔的天空,目光坚定:
“那就让他们来吧。思想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这场关于制度关于规则的辩论,我们不仅要打赢,还要赢得漂亮。”
修订馆的风云,至此才真正开始翻涌。
而陈恪知道,他不仅要编纂一部法度,更要在朝堂之上,打赢一场关于帝国未来走向的思想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