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寇溃散后的河西村,弥漫着硝烟和血腥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沸腾。村民们举着火把,清理着战场,搀扶伤员,每个人的脸上都混杂着疲惫、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他们赢了!他们这些泥腿子,竟然打退了凶神恶煞的流寇!
而当忘忧将那块从独眼头目怀里摸出的、刻着“刘”字的腰牌,放在老槐树下的磨盘上时,所有的激动都化为了冲天的愤怒。
“是刘明远!果然是那个老贼!”赵老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腰牌,声音嘶哑,“他……他竟敢勾结流寇,来祸害咱们!这是要绝我们的根啊!”
王老丈捡起腰牌,指尖摩挲着那个刻痕,老泪纵横:“怪不得……怪不得那些流寇不去抢更富的刘家集,偏偏冲着咱们这几个穷村子来!这是要杀人灭口,毁了咱们刚有的活路啊!”
黑石疤一拳砸在树干上,碗口粗的槐树剧烈晃动:“狗娘养的!姑娘,没说的!我带兄弟们连夜去平了刘家集,宰了刘明远那老狗!”
“对!宰了刘明远!”
“报仇!”
群情激愤,刚刚经历血战的青壮们红着眼,纷纷举起手中的家伙,怒吼声响彻夜空。
“都住口!”忘忧清冷的声音响起,并不高昂,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躁动的火焰。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磨盘那块腰牌上,“现在去,是自投罗网。”
“姑娘!证据确凿啊!”黑石疤急道。
“证据?”忘忧拿起腰牌,“一块腰牌,能证明什么?刘明远大可说是流寇劫掠了他家,偷了腰牌,甚至反咬我们与流寇勾结,栽赃陷害。我们刚与流寇血战,伤亡未清,村落残破,此时兴师动众去打刘家集,官府会信谁?周司吏正愁找不到我们的把柄!”
众人闻言,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愤怒的火焰被现实的冰冷压了下去,只剩下不甘的喘息。
“那……那就这么算了?”王大山梗着脖子问。
“算了?”忘忧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他送我们一份‘大礼’,我们自然要好好‘回敬’。”
她转向陈老先生:“陈老,您看此事,官面上该如何应对?”
陈老先生捻须沉吟,眼中精光闪烁:“姑娘所虑极是。此时硬拼,实为不智。这块腰牌,是利器,也是隐患。用得好,可成刘明远的催命符;用不好,反伤自身。当务之急,是固本培元,同时,将此证据,以‘受害者’的身份,悄无声息地递到该知道的人手里。”
“如何递?”赵老伯急忙问。
“不能我们直接去告官。”陈老先生分析道,“刘明远既敢如此,在官府必有倚仗,周司吏便是明证。我们需借力打力。”他看向忘忧,“姑娘,老朽可修书一封,连同此腰牌拓印,遣一绝对可靠之人,送往州府一位故交手中。此人为官清正,且与刘明远背后之人素有嫌隙。由他暗中查探,远比我们鸣冤告状更为有效。”
忘忧点头:“有劳陈老。此事需万分机密。”
“老朽明白。”
“那我们眼下该做什么?”王老丈问。
“做三件事。”忘忧屈指数来,条理清晰,“第一,救治伤员,安抚百姓,清理村落,恢复秩序。让所有人看到,流寇打不垮我们,联盟只会更团结。第二,加固防御。黑石领,你带人,不仅要在村口隘口设防,更要在通往各村的要道设置暗哨、警铃,形成联防网络。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目光扫过众人,“抢收、藏粮。”
她走到磨盘边,就着火光,用树枝在地上画起来:“流寇虽退,刘明远阴谋败露,狗急跳墙,可能会断水,也可能有更阴损的手段。我们必须抢在一切可能发生之前,将地里的庄稼尽可能收回来!同时,挖掘更隐蔽的地窖,将粮食和种子分散藏好,确保即便再有变故,我们也有活下去的资本!”
“对!抢收!”
“藏粮!”
众人纷纷响应,刚刚的沮丧被新的目标取代。
接下来的几天,河西联盟以惊人的效率运转起来。妇孺们细心照料着伤员,清理着战斗的痕迹。青壮们则在忘忧的统一调度下,开始了争分夺秒的抢收。原本还有些青涩的谷物被提前收割,虽然产量可能受损,但安全第一。新开挖的隐蔽地窖遍布各村,粮食和珍贵的种子被小心翼翼地储存起来。
黑石疤带着联防队,日夜不停地加固工事,设置陷阱。忘忧更是亲自设计了几个利用杠杆和绳索的简易警报装置,一旦有外人闯入特定区域,就会触发铃响或落石,大大提高了预警能力。
陈老先生的信,由黑石疤挑选的一名心腹,带着腰牌拓印和密信,连夜悄悄出发,前往州府。
在这个过程中,联盟各村的凝聚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共同的敌人,血战的经历,以及忘忧一次次精准的决策和安排,让“河西联盟”不再是一个松散的名词,而成了一支真正同呼吸、共命运的力量。村民们看着忘忧忙碌而沉静的身影,眼神中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赖。
然而,忘忧的身体,却在这高强度的劳心劳力下,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偶尔在指挥抢收时会忍不住掩口轻咳,身形也显得更加单薄。王张氏心疼不已,变着法想给她弄点有营养的吃食,却总是被忘忧以“大家都很辛苦”为由拒绝。
这天傍晚,抢收暂告一段落,忘忧正和陈老先生在查看新挖的地窖是否够隐蔽、够防潮。赵老伯兴冲冲地跑来,手里捧着一把金灿灿的粟米:“姑娘!陈老!你们看!这是咱们村东头那块旱地收的!用了您说的堆肥法,虽然提前收了,这粒儿还挺饱呢!”
忘忧接过粟米,指尖捻动,米粒坚实,带着阳光的味道。她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欣慰笑容:“好。有了这些种子和粮食,心里就踏实了。”
陈老先生也感慨道:“是啊,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姑娘,联盟经此一劫,根基反而更稳了。”
正说着,王家坳的一个年轻后生又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紧张:“忘忧姑娘!赵老伯!我们在坳子后山巡逻,发现……发现几个鬼鬼祟祟的外乡人,像是在探路!我们一靠近,他们就跑了!”
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刘明远的黑手,果然又伸过来了吗?
忘忧眼神微冷,对黑石疤道:“加派暗哨,扩大巡逻范围。但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主动出击,只需盯紧他们的动向。”
她抬头望向刘家集的方向,暮色中,那片土地仿佛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阴影。她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刘明远绝不会坐以待毙,下一波风浪,或许很快就会到来。但她看着身边团结一致的村民,看着窖中金黄的粮食,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桃源,不是避世幻想,而是在风雨中,一砖一瓦筑起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