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权正踮脚看房梁上的凤凰雕刻,闻言回头,见一个穿着石青色宫装、面白无须的太监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脸上堆着标准的谄媚笑:“奴才给婉贵人请安。国师大人说贵人刚入宫,怕瑶光殿里缺些合用的物件,特意让奴才送些香料过来。”
姜月华和姜月璃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了然——这哪是送香料,分明是来探底的。
黄小权却像是没察觉,慢悠悠走到桌边坐下,姜月璃眼疾手快地给她斟了杯雨前龙井。他端起茶杯,指尖捏着杯沿轻轻晃了晃,热气模糊了他眉眼间的花钿,声音柔得像浸了水:“国师大人有心了。只是我素来闻不得太浓的香,殿里现有的栀子香就很好,公公替我谢过大人吧。”
李公公脸上的笑僵了僵,又很快化开:“贵人说的是。奴才瞧着贵人方才在殿里四处看,是觉得哪里不合心意?奴才也好回禀内务府,让他们来伺候着改。”他说着,眼睛飞快地扫过黄小权的裙摆——那石榴红宫装的裙摆上还沾着片没摘净的草叶,显然这位贵人确实“不规矩”。
黄小权呷了口茶,茶味清苦回甘,他咂咂嘴,忽然抬眼看向李公公,眼神里没了方才的散漫,倒添了几分清冷:“公公是觉得,我这瑶光殿有哪里不好?”
李公公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这看似天真的贵人突然沉了脸。他忙躬身:“奴才不敢,只是想着贵人初来乍到,怕有不周……”
“不周?”黄小权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殿里格外清晰,“陛下赐的宫殿,金砖铺地,玉盏承茶,连窗台上的花都比别处鲜妍三分,哪里不周?”他身子微微前倾,眉心的梅花花钿在光线下闪了闪,“还是说,公公觉得,我苏婉清配不上这瑶光殿?”
这话分量可不轻,李公公额头瞬间冒了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奴才绝无此意!贵人恕罪!”
黄小权却没叫他起来,只是慢悠悠地转着茶杯,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我虽初入宫,却也知道宫里的规矩——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国师大人是陛下倚重的臣子,想来也懂这个道理。公公是国师身边的人,更该明白,替主子打探旁人的私事,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可不是‘有心’二字能揭过去的。”
她语气平淡,却像有股无形的气压过来。李公公跪在地上,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衣料,偷眼瞧去,只见那位婉贵人端坐在那里,水绿色的衬裙露出一截皓腕,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明明是副娇俏模样,眼神里的锐利却让人不敢直视。
“奴才……奴才糊涂!”李公公声音发颤,“奴才这就回去,再也不敢多嘴了!”
黄小权这才抬了抬下巴:“起来吧。香料留下,回去告诉国师大人,心意我领了。往后没事,不必特意派人来‘关心’我。”
“是是是!”李公公连滚带爬地起身,抱着锦盒逃也似的往外走,跨出殿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他回头望了眼瑶光殿的飞檐,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刚才那瞬间,他竟觉得这位看似烂漫的婉贵人,眼神里藏着比国师更让人胆寒的东西。
这就是皇帝的女人吗?看似柔婉,实则锋芒暗藏,一句话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李公公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快步往国师府去了。
殿内,姜月华长舒一口气,后怕道:“你刚才那番话,差点把我吓死。”
黄小权却拿起块糕点塞进嘴里,含糊道:“对付这种人,就得比他横。你越软,他越得寸进尺。”他舔了舔唇角的糖霜,忽然笑了,“再说了,现在我是‘婉贵人’,皇帝的女人,摆摆架子怎么了?”
乾坤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像是有人松了口气,又像是在无声怪罪。黄小权摸了摸袋子,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看来,这后宫的日子,不会太无聊了。
国师府内,李公公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将方才在瑶光殿的遭遇一五一十说尽,连黄小权捏着茶杯时指尖的力度、说话时尾音的微颤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国师听完,指尖捻着念珠的动作顿了顿,黑曜石般的瞳孔里翻涌着不明的光。“哦?既敢对我派去的人摆架子,又懂得拿陛下压人,倒不像个寻常闺阁女子。”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李公公觉得,她那锐气是装的,还是骨子里带的?”
李公公打了个寒噤,想起黄小权那双看似柔婉却骤然变冷的眼睛,忙道:“奴才瞧着……倒像是天生的。她说话时慢悠悠的,可每句话都像带钩子,让人不敢顶嘴。还有她那身打扮,明明裙摆沾着草叶,偏生坐在那里时,又有股说不出的贵气,好像……好像天生就该坐在那高位上似的。”
国师沉默了片刻,念珠在指间转得飞快。杀了她?念头刚起就被压了下去。如今朝中本就有不少老臣对他执掌朝政颇有微词,若刚封的贵人不明不白死了,还牵扯到他头上,那些人定会借机生事。他好不容易笼络的人心,可不能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动摇。
“有意思。”他忽然低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这宫里的棋子摆了这么多年,忽然闯进来个局外人,倒让这盘棋活了。”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既然猜不透,那就亲自去会会。”
三个时辰后,按规矩新晋的嫔妃需一同去中宫拜见皇后。黄小权穿着姜月华备好的月白色宫装,裙摆绣着几枝疏朗的兰草,头上只簪了支珍珠步摇,走在一众环佩叮当的秀女里,反倒像株临水的玉兰,素净得让人移不开眼。
刚进凤仪宫的偏殿,原本低声说笑的秀女们瞬间静了下来。有人手里的团扇“啪嗒”掉在地上,有人下意识抚了抚鬓角的花钿——跟“苏婉清”站在一起,她们满身的珠翠都像是落了俗尘。那粉衣秀女前日被黄小权簪过紫薇花,此刻见他走来,脸颊微红,小声道:“苏妹妹今日……更像画里的人了。”
黄小权冲她眨眨眼,刚要说话,就见殿内太监高唱:“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忙屈膝行礼,黄小权跟着跪下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屏风后走出。皇后穿着绣金凤的朝服,妆容端庄,眼神却锐利得像出鞘的剑,扫过众人时,在黄小权身上停顿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黄小权心头微紧——不会是认出他了吧。
果然,皇后落座后,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端起茶盏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顿。那惊讶并非全然因他的容貌,更多的是认出了他本相的错愕,随即又化为深深的疑虑——这少年怎么会扮成秀女入宫?难道是……国师的人?
“苏婉清?”皇后放下茶盏,声音平稳无波,“抬起头来。”
黄小权依言抬头,眉心的梅花花钿在殿内烛火下泛着柔光,眼神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意,像只受惊的小鹿。“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道:“哀家瞧着你面生得很,苏家是江南望族吧?怎么养出你这般……灵动的性子?”她特意加重了“灵动”二字,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旁边的秀女们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皇后最厌油滑之人,这问话里藏着刺呢。
黄小权却像是没听出弦外之音,垂着眼睑小声道:“回娘娘,家父说江南的水土养人,让女儿平日里多去湖边看水、去山里听风,说这样性子能敞亮些。”他顿了顿,忽然抬头,眼里闪着纯真的光,“臣妾前日在瑶光殿外见着棵老槐树,树洞里住着窝小麻雀,它们见了人也不躲,娘娘说,是不是这宫里的生灵,也比别处胆大些?”
这话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却偏偏透着股不谙世事的憨气。皇后准备好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竟有些恍惚——若真是国师的人,怎会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
黄小权见她不语,又怯生生补充道:“臣妾笨得很,入宫前母亲只教了臣妾怎么插花、怎么调香,宫里的规矩还不太懂,若是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娘娘恕罪。”他说着,偷偷抬眼瞟了皇后一下,见她神色缓和,又飞快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裙摆,活脱脱一副怕受罚的小女儿情态。
皇后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忽然笑了:“罢了,谁都是从新人过来的。你性子纯良,倒是难得。”她端起茶盏抿了口,那抹怀疑已然消散——这般剔透的性子,若是真跟国师扯上关系,怕是活不过三日。
偏殿里的秀女们都松了口气,看向黄小权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亲近——这位婉贵人不仅貌美,性子竟也这般讨喜,难怪陛下会破格封她为贵人。
黄小权垂着头,唇角却悄悄勾起一抹弧度。宫斗?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他偷偷摸了摸腰间的乾坤袋,感觉到里面传来一阵细微的暖意,想来是张璟殇也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