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指挥体系的混乱,是一把从内部捅向远征军的、看不见的 “软刀子”。
那么,缅甸那片充满异域风情、看似美丽的原始丛林,则是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看得见却更致命的 “绿色猛兽”。
对于李大个子,和大多数来自中国北方或中部的远征军士兵来说,他们对战争的想象,还停留在华北的平原、江南的丘陵。
他们知道如何在齐腰深的战壕里躲避炮弹,也知道如何在寒冷的冬夜里靠一口烧酒抵御严寒。但眼前这片遮天蔽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绿色世界,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这里,是另一个星球。
首先,是热。一种能把人活活烤熟的、湿漉漉的热。走进丛林,就像钻进一个二十四小时不停火的巨大蒸笼,空气又热又粘,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团滚烫的水蒸气,堵在胸口喘不过气。
李大个子这个河北汉子,习惯了四季分明的干爽,此刻觉得自己快要被蒸化了。他那身英军配发的薄款卡其布军装没有内衬,太阳一晒就烫得贴在身上,汗湿后从来没干过;更要命的是没绑腿,走在草丛里,荆棘划得腿上全是血口子,蚂蟥还总往裤脚里钻,晚上睡觉得扒着裤子一条一条往下捡,用烟头烫得 “滋滋” 响。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后背、大腿内侧往下淌,很快,他的皮肤被汗水泡得发白起皱,腹股沟、腋下开始溃烂,长出一片片又痒又痛的红疹,抓挠时一不留神就会渗出血水。
其次,是那些无处不在的 “小东西”。
蚊子比国内的苍蝇还大,黑压压一团像小乌云,追着人叮,被咬一口就是个红肿的大包,奇痒无比,更可怕的是,它们带着疟疾,一旦被叮上,发起病来能把人烧得神志不清。
蚂蟥是这里的噩梦。它们无声无息地从潮湿的树叶上、浑浊的溪水里钻出来,钻进裤管、鞋子,甚至顺着领口爬进衣服里。等你感觉到腿上一阵冰凉的蠕动,它们早已吸得像紫色的小血包,还在往血管里钻,扯下来时会带起一块皮肉,鲜血直流。
还有数不清的毒蛇、蜈蚣、蝎子。竹叶青趴在树枝上,颜色和树叶一模一样,稍不注意就会踩中;晚上宿营时,蜈蚣会钻进睡袋,被叮一口能疼得满地打滚。
很多士兵,仗还没打,人就已经倒下了。
一个年轻的士兵,只是在河边喝了口生水,当天晚上就发起疟疾,浑身打摆子,他身上只有 3 片奎宁,吃了两天就没了,第三天开始上吐下泻,脱水得连眼睛都凹了进去,最后没撑过第四天,尸体埋在丛林里,连块木牌都没有。
另一个士兵夜里站岗,被一条竹叶青咬了脚踝,等战友发现时,他的小腿已经肿得像水桶,皮肤发黑,人早就没了呼吸。
更要命的,是在这种环境下作战。
丛林里抬头看不见天,低头看不见路,地图上的等高线在茂密的树冠下成了废纸,指南针还总受地磁干扰,指不准方向。一支部队走着走着就容易失散,一个排转个弯,可能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连队。第 96 师有个营曾在丛林里迷了 3 天路,最后靠喝雨水、吃野果充饥,出来时少了一半人。
而日本人,特别是他们的第五十五师团,这支刚在同古战役中与第 200 师死磕过的部队,格外擅长丛林小股穿插。他们像熟悉这片林子的猴子,脸上涂着绿色迷彩,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从不走大路,专挑悬崖下的小径、沼泽边的芦苇丛绕路,常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先用电筒照瞎哨兵的眼睛,再用刺刀解决,打一场措手不及的伏击。
李大个子和他所在的班,就遭遇过一次这样的恐怖袭击。
那天,他们在齐腰深的草丛里艰难行进,前面探路的战友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紧接着就没了动静。班长立刻打了个 “卧倒” 的手势,所有人瞬间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在 “嗡嗡” 叫,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却显得更吓人。李大个子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 “咚咚” 响,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攥着英制斯登冲锋枪的枪管。
突然,他左边的草丛里猛地窜出一个日本兵!那个日本兵脸上涂着绿一块黑一块的迷彩,嘴里咬着刺刀柄,端着三八大盖就朝他刺过来!
李大个子根本来不及瞄准,本能地用冲锋枪狠狠一挡!“当啷” 一声,刺刀撞在枪管上,火星四溅。他顺势扣动扳机,“哒哒哒……” 斯登冲锋枪的短点射声在丛林里炸开,子弹瞬间把那个日本兵打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
一场惨烈的近距离遭遇战就此爆发。日军从四面八方的草丛里钻出来,中国士兵靠着树木、土坡还击,刺刀碰撞声、惨叫声、枪声混在一起。等战斗结束时,他们这个 12 人的班,只剩下 7 个,倒在地上的战友身上,有的插着日军的刺刀,有的被毒蛇咬出了黑紫的伤口。
李大个子蹲在地上,看着战友们冰冷的尸体,第一次感到一种比面对日军坦克冲锋更深沉的恐惧。
在这里,敌人不只是穿黄皮军装的日本人,还有这片看似美丽、却处处藏着死亡陷阱的绿色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