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的水彻底清透那天，天刚蒙蒙亮，柳清颜就踩着露水往泉边去了。石板路上还沾着夜雾，脚踩上去带着微凉的湿意，远远就听见“哗啦”的水声——是林辰带着几个后生在冲洗泉边的青石板，高压水枪喷出的水柱撞在石头上，溅起的水花在晨光里闪着碎钻似的光。
“清颜姐早！”林辰直起身，脸上沾着水珠，笑容亮得像刚升起的太阳，“刘长老说今天得把石板缝里的泥垢都冲干净，孩子们下周要来写生，总不能让他们踩着青苔摔跤。”
柳清颜笑着点头，目光落在泉眼旁的玻璃柜上。那是村史馆新添的展品：白启山的木盒被妥帖地放在丝绒垫上，盒子边缘的缠枝纹已经被清理干净，露出深褐色的木质纹理，上面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刻痕——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小时候学刻字时，笨拙地刻下的自己的名字，只是年代久远，早已模糊不清。玻璃柜的内壁贴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是白启山的奶奶，梳着齐耳短发，蓝布衫的袖口卷到手肘，正蹲在泉边浣衣，木槌举在半空，嘴角扬着笑，身后的灵泉水泛着粼粼波光，比照片里的天空还要亮。
“刘长老说，这木盒是当年白奶奶的陪嫁，”柳清颜伸手碰了碰冰凉的玻璃，“里面原本装着一对银镯子，上面镶着小颗的石榴石，是白爷爷跑遍三个县城才凑够钱买的。”她顿了顿，看着照片里的人，“后来白爷爷走得早，白奶奶就把镯子拆了，换了粮食给白启山治病，这盒子就空着留了下来。”
林辰手里的水枪停了停，水流在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两人的影子。“说起来，白启山小时候常来泉边玩，”他挠了挠头，“我妈说他总爱蹲在那棵老槐树下，看我们钓鱼，眼睛亮晶晶的，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柳清颜没说话，视线移向泉中央。经过半个月的清理，泉底的淤泥被彻底清走，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鹅卵石，阳光穿透水面，能清晰地看到几尾小鱼在石缝里穿梭。楚梦瑶的消毒粉没白买，连泉边的青苔都长得规整了些，不再是疯长的一团，而是沿着石板的边缘铺成细密的绿边，像给泉眼镶了圈蕾丝。
“清颜姐，快来！”楚梦瑶的声音从老槐树下传来，她正蹲在草丛里，手里捧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采的野草莓，红得发亮，“刚摘的，甜得很，你尝尝！”
柳清颜走过去时，看见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围在旁边，手里都攥着颗草莓，吃得满嘴通红。其中一个最小的，裤兜里鼓鼓囊囊的，露出半片贝壳——是灵泉边最常见的那种扇形贝壳，边缘被泉水磨得光滑。“这是给你的，”小姑娘仰着小脸，把贝壳递过来，贝壳上还沾着她的体温，“我娘说，修泉的大姐姐们辛苦了。”
柳清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得发疼。她想起楚梦瑶那天扛着消毒粉的样子，袋子勒得肩膀发红，却还是笑着说“这点重量算什么”；想起林辰为了找合适的石板，跑了三个采石场，脚底磨出的水泡破了又好；想起刘长老把自己珍藏的治青苔的方子拿出来时，反复叮嘱“这药草得用灵泉水泡才管用”……原来那些被叫做“余波”的东西，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新的涟漪。
“清颜姐，刘长老让你过去看看木牌，”慕容雪跑过来，额头上还沾着木屑，“字刻好了，就等你题落款呢。”
老槐树下，那块松木牌已经立了起来，上面“活水不腐”四个字是柳清颜写的，笔锋算不上遒劲，却带着股韧劲，笔画间的留白格外讲究——那是刘长老教的，“做人做事都得留有余地，就像这泉眼，总得有点空处，才能让水流动起来”。此刻刘长老正用细砂纸打磨着木牌的边缘，动作慢得像在进行什么仪式。
“丫头，这落款可得好好写，”他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木屑，“这牌子要在泉边立一辈子的，得让后人知道，是谁把这泉眼重新盘活的。”
柳清颜握着毛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笔尖聚成小小的墨珠。她忽然想起白启山被带走那天，他回头看了眼灵泉，眼神复杂得像团揉皱的纸。那时她不懂，现在看着木牌上的字，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或许困住人的从不是过去的事，而是不肯流动的心。就像这灵泉，若任由淤泥堵着，再好的水也会发臭；可人不一样，人能自己清淤，能让心里的水重新活过来。
“就题‘灵泉守护者’吧，”柳清颜落笔时，手腕很稳，“不是我一个人，是我们所有人。”
墨汁渗入松木，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阳光穿过老槐树的叶子，在木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灵泉水面的波光。楚梦瑶凑过来看，突然指着远处：“快看！那帮小屁孩又在泉边疯跑了！”
只见几个半大的小子光着脚丫，踩着石板上的水洼，追逐打闹，溅起的水花落在泉里，惊得小鱼四处乱窜。他们手里拿着自制的渔网，网兜里兜着几颗圆润的鹅卵石，大概是要拿去当宝贝。柳清颜忽然注意到，他们跑过白启山曾蹲过的那棵老槐树下时，脚步都放慢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刘长老说得对，”林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手里的水枪换成了水壶，正给刚栽的小树苗浇水，“这泉眼啊，就像个老祖宗，看着一代一代人长大。”他指的是泉边新栽的一排柳树，枝条软垂着，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新芽，“这是用清淤时挖出来的土栽的，刘长老说，灵泉的土养出来的树，能活百年。”
柳清颜看着那些新芽，忽然觉得“余波”两个字太轻了。那些被清理的淤泥没有消失，变成了树苗的养分；那些被提及的往事没有沉淀，变成了木牌上的字；那些曾经的灰暗，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新生命的底色。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灵泉染成了金红色。楚梦瑶炖的菌子香飘了过来，混着灵泉的水汽，在空气里酿成温柔的酒。柳清颜坐在老槐树下，看着孩子们把草莓蒂埋在柳树下，听着刘长老给他们讲白奶奶浣衣的故事，忽然笑了。
原来所谓的“余波”，从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就像灵泉的水，流走了旧的泥沙，才能迎来新的鱼群；就像那些走过弯路的人，只要肯回头，泉边的石头永远温热，树下的风永远轻柔。
夜色渐浓时，木牌上的字被月光照亮，“活水不腐”四个字像浸在水里，泛着温润的光。灵泉的水还在流，叮咚作响，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唱给过去，也唱给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