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东兄!”又一次,宋子良几乎是撞开了书房的门,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我三姐的信又到了!说我滞留美国,是置家族危难于不顾,非要我立刻回去襄助!”他烦躁地扯松领带,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得喘不过气。
“还有你交代的这些…六百亿资金操作!一百五十亿采购单!十五亿粮食储备!十六个科研公司!我……我宋子良纵有三头六臂,也架不住这泰山压顶啊!”他颓然跌坐在沙发里,双手捂住了脸,“夜夜睁眼到天明,头发一把把掉……润东兄,我真有些吃不消了!”
卢润东放下手中的雪茄,看着他这位昔日意气风发的宋二公子如今憔悴如斯,心中了然。他起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走,楼下咖啡馆坐坐,换换脑子。”
华尔道夫酒店底层的咖啡馆,水晶吊灯折射着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和上流社会女士们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侍者无声地送来两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苦涩的香气似乎让宋子良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些。
卢润东为他点上烟,自己也深吸一口,看着淡蓝的烟雾袅袅升起。“老宋,”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的宋二公子。你扪心自问,即便此刻飞回国内,回到令三姐身边,以你现在的根基和人脉,又能为她、为宋家,真正扛起多少分量?”
宋子良夹着烟的手指一顿,烟雾后的眼神有些茫然。
“再想想,”卢润东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穿透力,“你那位凯绅姐夫,他的麾下,可还有你的位置?他待你,可会如我待你这般,将关乎国运的千钧重担,毫不犹豫地压在你的肩头?将数百亿的资本洪流,交予你亲自执掌?”
宋子良的眼神猛地一颤,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狼狈和更深的不甘闪过。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沉默着,但紧绷的肩线却微不可察地塌陷了一丝。
卢润东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继续推进,如同在下一盘精妙的棋:“留在这里。宋二爷,留在风暴的中心,留在财富与权力的源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具诱惑的蛊惑力,“纽约,就是你的基石!在这基石之上,你大可放手施为——结交美国政要巨贾,穿梭于伦敦、巴黎、柏林的沙龙酒会,将我们在欧洲的布局也尽收眼底,纳入你的掌控!”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宋子良动摇的眼底:“想想看,当你在欧美建立起盘根错节的人脉网络,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时,你的一句话,一份电报,甚至一个暗示,对远在国内的令三姐,对整个宋家,将是何等分量?眼下中国外交举步维艰,列强环伺,虎视眈眈。如何才能使我巍巍华夏从清末任人宰割的鱼肉,变成纵横世界、执棋博弈的棋手?靠什么?靠的就是你在欧美斡旋纵横,为我们羸弱的祖国,争取喘息的空间,争夺发展的资源!”
卢润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宋子良的心坎上:“你在这大洋彼岸的根基越深,你宋家在国内的地位就越稳,你三姐的腰杆,才能挺得更直!你若不信,”他身体向后靠去,语气斩钉截铁,“大可立刻将我这番话,一字不漏地发报给你三姐,问问她的意思!看她是要你回去做个可有可无的帮手,还是要你留在这里,做宋家在欧美真正的定海神针!”
他顿了顿,又抛出一枚定心丸:“若觉人手掣肘,尽管向你大哥、二姐、三姐开口借调精兵强将!我相信,宋家上下,必会倾力支持你在欧美开疆拓土!”
“你在欧美的天地越广阔,地位越显赫,中国的脊梁,才能在世界面前挺得更直,未来的路,才会越走越亮堂……” 卢润东的话语如同展开一幅壮阔的画卷。
“润东兄,”宋子良突然打断,眼神复杂地凝视着他,带着探究和一丝不甘,“说到底,这纵横欧美的通天大道,是你亲手铺就的基石。论手段,论格局,你远胜于我。这份注定名垂青史的事业,为何……你不亲自来执掌?”他紧紧盯着卢润东的眼睛,“为何要假手于我?”
问题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直刺核心。咖啡馆角落的留声机正播放着舒缓的爵士乐,萨克斯风慵懒地流淌,侍者端着银盘无声地穿梭。这浮华的背景音下,两人之间的空气却骤然凝固。
卢润东端起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杯沿的热气氤氲了他瞬间深沉的眼眸。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宋子良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终于,他放下杯子,瓷底与托盘发出轻微却清脆的碰撞声。
“我……”卢润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晦暗,“另有要务。一件……必须由我亲自去做的事。”他避开了宋子良探究的目光,望向窗外纽约川流不息的车河,右手有些不自然的摸在心口那滚烫的五星海棠之上,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投向某个遥远而沉重的所在,“那是一件……你无法想象的大事、难事。”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留下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谜团。未尽之言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连那悠扬的爵士乐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沉重。
长久的沉默弥漫开来。宋子良看着卢润东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刻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悲壮的决绝。他心中的困惑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越扩越大。
就在卢润东准备起身结束这场充满机锋的谈话时,宋子良近乎呢喃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抽离般的恍惚,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叩问命运:“或许……我大哥子文……他才是更合适的人选?他的手腕,他的老练……”宋子良声音被卢润东的凝视压了下去,消散在咖啡的余香里。
卢润东整理了一下西装前襟,挺直了脊背,大步走向门口,背影在咖啡馆华丽的光影里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他只是停顿了一瞬,便再也没有回头,更没有给宋子良任何回应。
宋子良依旧坐在原地,指尖的香烟早已燃尽,留下一截长长的灰烬。他看着卢润东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着杯中冷却的、映着自己模糊倒影的黑色液体。
窗外的纽约依旧喧嚣,第五大道车水马龙,帝国大厦的尖顶刺向湛蓝的天空,巨大的股市行情牌上,道琼斯指数依旧闪烁着令人心醉神迷的绿色光芒,记录着这个时代最后的、虚假的繁荣。
华尔道夫酒店的金碧辉煌,咖啡馆的衣香鬓影,罗斯福的殷切笑容,还有那六百亿美金在金融市场上掀起的无形巨浪……这一切,都如同一个巨大而精密的舞台布景。而他和卢润东,乃至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不过是这幕大戏中身不由己的伶人。
宋子良端起冰冷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他掏出钱夹,将几张美钞压在杯底,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西装。
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憔悴依旧,但眼底深处那点茫然和动摇,似乎被一种更冷硬、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了。
名垂青史?他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或许吧。但眼下,他宋子良,必须在这盘由卢润东布下、却要由他落子的惊天棋局中,先活下来,然后,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