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苏宁身前,他那壮硕的身形,正好将监工凶恶的视线隔绝开。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面具衬托得格外油腻的黄牙,用粗鄙的腔调嚷嚷起来。
“催什么催,这地底下跟鬼画符似的,绕得老子头都晕了,不就几颗烂白菜,晚送一会儿还能飞了不成?”
他这副滚刀肉的模样,反而正中监工的下怀。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每个人都扭曲得不成样子,好声好气的人活不长,监工最常见的就是这种满身戾气的地痞流氓。
“少他娘的废话!”监工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指着一个方向,“送到最里面的伙房去,再敢磨蹭,老子把你们两个也拴上链子去挖矿!”
陆野嘟囔了几句脏话,推起板车,朝着监工指的方向走去。
苏宁紧紧跟在他身后,低着头,将自己完全藏匿在他的影子里。
她能感觉到,陆野推车的速度很稳,他宽阔的后背给她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将周围那些噬人的目光和绝望的气息都隔绝开了一部分。
但她的感官却无法关闭。
她听到了。
铁链在地上拖行的声音,沉重而又麻木。
铁镐敲击岩石的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
还有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她强迫自己去看。
一个矿工因为脱力,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他身边的监工甚至没有半句喝骂,手中的皮鞭就带着风声,狠狠抽了下去。
啪!
一声脆响。
那矿工瘦骨嶙峋的背上,立刻绽开一道血痕。
他只是闷哼了一声,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再也没有力气。
“废物!”
监工啐了一口,又是一鞭子。
“拖走,别在这儿碍事!”
立刻有两个矿工放下手中的活计,一左一右架起那个昏死过去的男人,拖着他,走向了更深沉的黑暗。
他的脚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很快就被后来者的脚印所覆盖。
苏宁的手指在袖子里死死抠着自己的皮肤。
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她不能冲动。
她如果在这里暴露,不仅救不了人,连她自己和陆野都要搭进去。
她爹和她哥,还在等她。
板车被推到了一个稍微宽敞些的石窟,这里就是所谓的伙房,几个同样麻木的杂役过来,一声不吭地开始往下搬东西。
卸完了货,胖车夫张三搓着手,谄媚地对一个看起来是伙房管事的人点头哈腰。
“头儿,我们……我们能去领今天的份例了吗?”
那管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扔过来四个黑乎乎、石头一样硬的窝头。
张三和李四如获至宝,赶紧捡了起来。
陆野也弯腰捡了两个,将其中一个塞到苏宁手里。
窝头冰冷刺骨,表面粗糙得硌手。
苏宁捏着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父亲和兄长,就是靠吃这种东西,活了一年?
就在这时,不远处堆放工具的架子,突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巨响。
是陆野。
他似乎是想靠在架子上歇歇脚,结果“不小心”撞翻了整个架子。
铁镐、铁铲、铁锤掉了一地,发出的噪音在整个洞窟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妈的,谁啊!”
最近的几个监工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提着鞭子就冲了过来。
就是现在。
陆野对苏宁递了一个极其隐晦的示意。
苏宁立刻会意,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陆野吸引的瞬间,她矮下身子,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旁边一条更加狭窄、更加黑暗的甬道。
这条甬道,通往矿洞的最底层。
也是系统地图上标记的,关押那些最没有价值、濒临死亡的矿工的地方。
越往下走,空气越是污浊。
那股混合着血腥、腐烂和排泄物的恶臭,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糊在人的脸上,钻进人的每一个毛孔里。
光线也越来越暗。
墙壁上的油灯隔着很远才有一盏,灯火昏黄,苟延残喘,把人的影子拉得扭曲怪异。
咳嗽声更密集了。
这里不再有监工的喝骂,也没有铁镐敲击的声响。
只有一片死寂。
死寂中,是无数人濒死的喘息。
苏宁的心,一点一点沉入冰窖。
她怕。
她怕来晚了。
她怕在那些躺在地上,分不清是死是活的身影里,看到她熟悉的面孔。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跑了起来。
她像一个幽灵,穿行在这片人间地狱,她不敢细看,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扫过每一张脸。
那些脸,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
蜡黄,凹陷,布满污垢和伤痕,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一片灰败的死气。
没有。
还是没有。
苏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
她已经走到了最底层,最尽头的角落。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光线,只有从远处甬道透过来的一点微弱反光。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人,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希望,正在被黑暗一点点吞噬。
难道……真的已经……
不。
苏宁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崩溃。
她的视线,在黑暗中做着最后的搜索。
就在那个最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个身影,正靠着潮湿的岩壁,艰难地喘息着。
他太瘦了,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似乎是咳得太厉害,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
就在他快要倒下去的时候,旁边另一个同样瘦削的身影,立刻伸出手,费力地扶住了他。
那个动作。
那个下意识的、保护性的动作。
苏宁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她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都凝固了。
那个动作她太熟悉了。
小时候,爹每次农忙累着了,腰疼得直不起来,大哥就是这样,默默地走过去,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苏-宁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两个在黑暗中相互依偎的、瘦骨嶙嶙的身影。
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在死寂的洞窟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两个身影警觉地抬起了头。
借着远处微弱的光,苏宁终于看清了他们的脸。
那张脸,饱经风霜,刻满了皱纹,被煤灰和污垢覆盖,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貌,但那双眼睛,那双即使在绝望中,依然带着一丝倔强的眼睛。
是她的父亲,苏大山。
而扶着他的那个年轻人,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狰狞。
可那双担忧地望着父亲的眼睛,和记忆里那个总是爱逗她笑的阳光少年,慢慢重合。
是她的哥哥,苏大河。
他们还活着。
他们真的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狂喜,瞬间冲垮了苏宁所有的理智。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爹……”
她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
“哥……”
那两个身影,都僵住了。
苏大山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困惑,他看着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穿着杂役衣服的陌生女人,以为是自己发了高烧,出现了幻觉。
是啊,幻觉。
他的宁丫头,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应该在卧牛村,在那个他们住了几十年的家里,好好的生活着。
苏大河的反应更激烈一些,他挣扎着站起来,将父亲护在身后,用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宁。
“你是谁?”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苏宁的心,被这声质问狠狠刺痛。
是啊,她戴着人皮面具,他们怎么可能认出她。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说出了一句只有他们家人才懂的话。
“哥,你骗我……你说过,等攒够了钱,就给我打一个镇上最好看的银镯子……你骗人……”
这是她小时候,跟哥哥撒娇时说过的话。
苏大河脸上的敌意,瞬间凝固了。
他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秘密……这个只有他和妹妹才知道的秘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宁,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苏大山也听到了。
他那张麻木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那是极度的震惊,是无法理解的狂乱。
“宁……宁丫头?”
他试探着,叫出了那个埋在心底一年,每天午夜梦回都会念叨的名字。
苏宁再也忍不住了。
她猛地抬手,撕下了脸上那张人皮面具,露出了她本来的面容。
那张脸,虽然也沾染了灰尘,但在这一片灰败的黑暗里,却显得如此的明亮,如此的熟悉。
“爹,哥,是我,是我啊!”
她哭喊着,向他们扑了过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苏大山和苏大河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脸,一动不动。
他们看到了。
真的是她。
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妹妹。
她真的来了。
她来到了这个地狱里。
两行混合着煤灰的黑色泪水,从苏大山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无声地滑落。
他伸出那只枯瘦如柴、指甲都已脱落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摸一下女儿的脸,想要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苏大河也伸出了手。
父子俩,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抓住这道突然照进地狱里的光。
苏宁也伸出了手。
三只手,在昏暗的空气中,越来越近。
就在他们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彼此的瞬间。
凄厉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响彻了整个地下矿洞。
铛!铛!铛!
那声音,尖锐刺耳,疯狂地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洞窟里所有的油灯,瞬间被全部点亮。
黑暗被驱散,将他们三个人完全暴露在刺眼的光芒之下。
一个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巨大声音,通过某种扩音装置,在整个矿山内部轰然炸响。
“有外人闯入,封锁所有出口,重复,有外人闯入,封锁所有出口!”
“抓住他们,死活不论!”
无数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监工们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在那边,最底层!”
“快,围过去!”
苏大山和苏大河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比刚才更加深沉、更加彻底的绝望。
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们宁愿自己烂死在这个地狱里,也不愿女儿被拖进来啊。
苏大山那只伸向女儿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看着苏宁,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里的光,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