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手、口、刀、尺……”
清脆的童音穿透了汉中府清晨的薄雾。
城南一处修葺一新的院落里,几十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娃正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书。
窗外,周若薇一身素净的月白褙子,手里握着那串木珠,眉头却微微蹙起。
教室里空了五个座位。
“又是为了省那几文钱的药费?”周若薇轻声问身旁的侍女。
侍女红着眼圈低声道:“回娘娘,不是钱的事。是……是春妮她们头上生了虱子,身上长了疮。家里人嫌晦气,又怕传给贵人,干脆就不让来了。还有个……说是到了岁数,那是脏病,不能见风。”
“荒谬。”
周若薇捏紧了手里的念珠,指节微微发白。
她转身,快步走向王府书房。
朱至澍正在图纸上画着一种奇怪的旋转机械,见妻子进来,似乎早有预料,放下了炭笔。
“想通了?”朱至澍笑着问,眼神里没有一丝意外。
“殿下,妾身想开医馆。”周若薇直视着丈夫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只收女子。不为赚钱,只为让她们像个人一样活着。”
朱至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紫檀木盒,推到她面前。
“等这句话,我等了半个月。”
周若薇打开盒子。里面不是金银首饰,而是一套寒光闪闪的怪异工具。
几把精钢打造的剪刀、一把形状奇特的弧形大钳子,还有一本厚厚的手抄本,封面上写着《赤脚医生手册·妇幼篇》。
“这是……”
“那钳子叫产钳,能从鬼门关抢人。”朱至澍指了指那本书,“这里面的图画有些惊世骇俗,但我希望你能看懂。若薇,你要做的事,是在挖礼教的墙角。外面的唾沫星子,比刀子还利。”
周若薇合上书,嘴角勾起一抹温婉却倔强的弧度。
“只要殿下不嫌弃,妾身便是被万人唾骂,又有何惧?”
……
三日后,汉中城最繁华的西市,一家名为惠民女医馆的铺子悄然挂牌。
没有鞭炮,没有贺客。
只有门口贴着的一张红纸告示:专治妇人隐疾,接生难产,贫苦者分文不取,另赠驱虫药皂。
“伤风化!简直是有伤风化!”
对面的茶楼上,几个身穿长衫的酸儒拍着桌子,唾沫横飞。
“堂堂王妃,竟然抛头露面,还要去摸……去摸那些腌臜之处!这成何体统!蜀王殿下也是糊涂,竟由着妇道人家胡闹!”
“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不仅读书,还要行医?这世道是要阴阳颠倒了吗?”
街上的百姓也是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了猎奇和鄙夷。
在他们看来,女人的病那是见不得人的,王妃金枝玉叶,怎么能干这种稳婆才干的下贱活计?
整整一上午,医馆门可罗雀。
周若薇端坐在堂前,脊背挺得笔直。
她身后的几个女学生吓得脸色苍白,但看着老师镇定的背影,谁也没敢动。
就在这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救命啊!我不活了!让我死了算了!”
一辆板车横冲直撞地过来,车上躺着个大肚子的妇人,面如金纸,身下的草席已经被血水浸透。
一个汉子跪在车旁,哭得嗓子都哑了。
“那是城东老刘家的媳妇!听说生了两天两夜都没生下来!”
“哎哟,这是横位吧?这可是鬼把门,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这血流的,真晦气!”
围观的人群像避瘟神一样散开。
那汉子绝望地看着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惠民女医馆的牌子上。
那是最后一根稻草。
“王妃娘娘!求您发发慈悲!”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下,把头磕得砰砰响。
“稳婆都跑了,说是一尸两命的凶兆!求您救救我媳妇,救救孩子!”
周若薇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手册》被捏得变了形。
“抬进来!”她厉声喝道。
“不可啊!”对面茶楼的酸儒探出头来大喊,“王妃千金之躯,怎可接触这等血光之灾!这是要折损王府气运的!”
“闭上你的臭嘴!”
一声暴喝如雷霆炸响。
朱至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街角。
他穿着那身满是油污的工装,手里提着一把刚试制出来的遂发短铳,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茶楼。
“谁再敢多嘴一句,本王就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血光之灾!”
全场死寂。
朱至澍转头看向周若薇,眼神瞬间变得柔和,点了点头。
周若薇深吸一口气,带着几个女学生冲了出去。
“烧水!酒精消毒!准备产钳!”
她的声音不再温柔,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并没有把人抬进屋,情况太危急了。
周若薇直接让人在街边竖起了几道白布屏风,隔绝了视线。
屏风内,惨叫声渐渐微弱。
“胎位不正,脚先出来了。”周若薇的手在发抖,但脑海里全是昨晚朱至澍拿着骨架模型演示的画面。
旋转,牵引。
“钳子!”
冰冷的钢钳探入,锁合。
屏风外,几千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几块白布。
那汉子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朱至澍抱着枪,像尊门神一样守在屏风口,谁敢靠近半步,杀无赦。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刻钟,两刻钟……
茶楼上的酸儒冷笑:“哼,装神弄鬼。若是治死了人,看这蜀王府如何收场……”
“哇~!”
一声洪亮至极的啼哭声,像利剑一样刺破了沉闷的空气,也斩断了所有的质疑。
屏风撤去。
周若薇满手是血,怀里却抱着一个皱巴巴、红通通的婴儿。
她身上的月白褙子染上了斑斑血迹,发髻也有些凌乱,但在正午的阳光下,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母子平安。”
周若薇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条街。
那汉子愣了半晌,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对着周若薇疯狂磕头。
“活菩萨!您是活菩萨啊!”
人群炸锅了。
“神了!真的是神了!”
“连鬼门关的人都能拉回来,这就是王妃娘娘的本事?”
“什么伤风化?能救命那就是大德!”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街上的百姓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这一次,不是因为畏惧权势,而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他看着被人群簇拥、宛如神女下凡的妻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这一刀,切开的不仅是难产的死局,更是这大明朝腐朽礼教的一道缺口。
“老宋,”朱至澍对身边目瞪口呆的宋应星低语,“记下来。以后咱们的军医,都要去王妃的医馆进修。不懂人体构造,还想治好枪伤?做梦。”
“是……是!”宋应星看着周若薇手里那把带血的产钳,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殿下,这把钳子,简直比神机营的大炮还要厉害!”
“那是自然。”朱至澍吐出一口烟圈,目光深邃,“大炮只能杀人,而它,能收心。”
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一天,汉中城的百姓记住了一个名字——周娘娘。
而在遥远的将来,这把产钳将被供奉在大明国家博物馆的玻璃柜中,解说牌上只写了一行字:
文明,始于对生命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