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城外，黑烟蔽日。
那不是烽火，也不是走水，而是几十根高耸入云的红砖烟囱正在吞吐着大明的肺气。
卢象升勒住缰绳，胯下的瘦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抬手遮在眉骨上，那双在翰林院熬得有些发红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惊愕。
他身上的青色官袍洗得发白，袖口还磨出了毛边，唯有腰间那块象征着户部给事中身份的腰牌，在烟尘中透着一丝威严。
他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
汉中豪绅钱士升的一封血书递到了通政司，弹劾蜀世子私蓄甲兵，擅开矿山，收买人心，意图不轨。
朝堂上炸了锅，东林党群情激愤，阉党幸灾乐祸。
万历皇帝虽然护短，但也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便点了这个以愣头青着称的卢象升来查。
“这就是汉中？”卢象升喃喃自语。
没有想象中的丝竹乱耳，没有藩王封地常见的奢靡车马。
耳边充斥着巨大的轰鸣声，那是某种巨兽在喘息，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大人，咱们是不是先去驿馆？”随行的老书吏吓得腿肚子转筋，“这地方看着……邪性。”
“邪性？”卢象升冷笑一声，翻身下马，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虽然有点远），我倒要看看，这位世子爷是在炼丹，还是在炼反骨！”
他没去驿馆，也没递拜帖，径直走向那座守卫森严的工业区大门。
门口站着的不是松松垮垮的卫所兵，而是一排身穿深蓝色短打、腰扎宽皮带的精壮汉子。
他们站得像标枪一样直，眼神里没有大明丘八常见的混浊与油滑，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漠与专注。
“站住！军事重地，闲人免进！”
两杆上了刺刀的火枪交叉挡在面前。
卢象升面不改色，从怀中掏出驾贴和圣旨，高高举起：“本官户部给事中卢象升，奉旨巡查！”
卫兵看都没看那圣旨一眼，只是冷冷地扫了卢象升一眼，转身对着岗亭里的铁管子吼了一句：“01呼叫总部！朝廷查账的来了！放不放？”
卢象升眉头一皱，这什么规矩？见圣旨不跪？那铁管子又是什么妖法？
片刻后，铁管子里传出一个年轻且略带戏谑的声音，清晰得就像在耳边：“哟，卢九台？来得挺快。开门，让他进来。别拦着，让他看个够。”
大门轰然洞开。
没有迎接的仪仗，没有赔笑的王府长史。
只有一个穿着满是油污的工装、手里还拿着半个白面馒头的少年，正蹲在一台巨大的钢铁怪兽旁，跟几个工匠指指点点。
“那是……世子？”老书吏揉了揉眼睛。
卢象升大步流星走过去，正要行礼，却被眼前的景象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是一台正在运转的水力冲压机。巨大的铁锤在水轮驱动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下。
“哐！”火星四溅，一块烧红的铁锭瞬间变成了半圆形的铁板。
热浪扑面而来，烤得卢象升脸皮发紧。
“臣，卢象升，参见世子殿下！”卢象升不得不提高嗓门，试图盖过那震耳欲聋的噪音。
“免礼。”朱至澍打量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年轻官员。
白净面皮，身形消瘦，但骨架极大，眼神亮得吓人。
这就是那个后来扛着大明半壁江山、最后战死沙场的卢象升？
“钱士升说我造反，你信吗？”朱至澍开门见山，直白得让卢象升差点没接住话茬。
卢象升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臣只信亲眼所见。钱氏弹劾殿下私造兵器，图谋不轨。如今看来……”
他指了指周围忙碌的景象，“这动静，确实不像是在修身养性。”
“那是。”朱至澍笑了，把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修身养性救不了大明，只有钢铁和火药能。走，带你看个好东西。”
朱至澍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转身就往里走。
这种坦荡反而让卢象升心里犯嘀咕：这是空城计？还是有恃无恐？
两人穿过嘈杂的车间，来到后山的靶场。
宋应星正带着一群技术员在调试几杆新枪。
看到朱至澍带人来，宋应星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记录本：“殿下！膛线磨好了！精度比之前提高了三倍！”
“给卢大人一把。”朱至澍努了努嘴。
宋应星递过来一杆沉甸甸的火枪。
枪身修长，枪托用的是上好的核桃木，枪管泛着幽幽的蓝光。
最奇怪的是，它没有火绳，只有一个形似鸟嘴的击锤。
卢象升是文官，但也是个练家子。
他接过枪，入手一沉，心中便是一惊。
好精良的做工！比神机营那些炸膛率比命中率还高的烧火棍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是……遂发枪？”卢象升试探着问，他在兵书上见过类似的西洋番器。
“这是大明1615式线膛步枪。”朱至澍纠正道，顺手扔给他一枚纸包的定装子弹，“咬开纸壳，倒火药，塞弹丸，用通条压实。你会用吧？”
卢象升也是个傲气的人，二话不说，熟练地装填完毕。
“一百步外，那个红心。”朱至澍指了指远处的靶子。
一百步？卢象升心中冷笑。
神机营的鸟铳五十步外就只能听个响，一百步那是弓箭手的活儿。
但这枪既然做得如此精良……
他举枪，瞄准。
没有火绳燃烧的烟雾干扰视线，枪托紧紧抵住肩窝。
“砰！”
一声脆响，枪口喷出一团白烟，卢象升只觉得肩膀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虎口微麻。
远处的木靶应声炸裂，木屑纷飞。
卢象升愣住了。
他保持着举枪的姿势，久久没有放下。
这一枪，不仅击碎了木靶，也击碎了他二十年来读的圣贤书里关于奇技淫巧的定义。
“如何？”朱至澍点燃了一根卷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神情似笑非笑。
“此物……若能装备九边……”卢象升的声音有些干涩，手心全是汗，“建奴铁骑，不足为惧。”
“可惜，朝廷没钱。”
“而且，工部那些老爷们也造不出来。这枪管要用特种钢，要用钻床拉膛线，每一个零件的公差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卢大人，你觉得靠那帮只会写八股文、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的官老爷，能造出这玩意儿吗？”
卢象升沉默了。他是明白人，大明工部的烂账，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殿下就要自己造？”卢象升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朱至澍。
“殿下可知，私造军械，按律当斩！即便您是亲王，这也是取祸之道！”
“取祸？”朱至澍突然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一步步逼近卢象升。
“卢象升，我问你。是我的脑袋重要，还是辽东百万百姓的脑袋重要？是祖宗的家法重要，还是这大明两百年的江山重要？”